第8章 冬祭大典(八)
明玉漱喜欢凑热闹,听说长兄府上要宴请赫连少君还特意请她过去作陪,二话不说就要出宫。
还是贺瓦兰拦了拦:“你终日待在宫闱之内,见过的外人不多,怕是要忘了少君的身份是‘君殿’,位份在你之上。去了你兄长府上,见到赫连少君万不得失礼。更要紧的是……”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嘱托道,“更要紧的是,关于赫连少君与你长兄曾经的婚约,切记莫要再提。”
“是、是、是……”想起先前母亲的斥责,明玉漱忙应着,“女儿谨记。”
贺瓦兰点点头,想了想,又回头对大婢女知眠交代:“今日你陪公主前去。”说完,给她一个眼神。
知眠心领神会,俯身应道:“奴婢遵命。”
冬日的天色很快暗了下来。
过府礼是霍清仪亲自挑的,想必不会出差错。
朝君府邸只跟他们的少君住处隔了一条街。车轮滚不过百十来回,便停稳在朝君府正门跟前。早有一众朝君府的仆从候在了这里。
“恭迎少君殿下!”
覃樑亲自为赫连央打开马车门,扶人下车。他从明清樊出生起便一直在旁照料饮食起居,单凭沛陵朝君的一声“樑翁”,说他是明清樊身边最亲近的人也不夸大。若非贵客,可不值得他亲自出门来迎。
“幸见少君,我们朝君殿下已在里面期盼多时了。”
府执是家君在宅内的定人,轻易不会出府;今日来吃辟府酒,霍清仪不能跟出门,于是点了两个熟悉规矩的大丫头跟赫连央。赫连央心知阆都的规矩繁复,朝君府上的府执自然更要谨慎对待。
“烦劳府执。”寡淡的脸上难得现出温和笑意,赫连央朝覃樑点点头。老者笑容不变,看上去慈祥可亲,一只手往前一推,步子迈开从前引路。
赫连央就走在他后面,水格则捧着礼盒紧随其后。
霍清仪说的没错,少君府邸的建造规制果然与朝君府无异。无论是园林的景致,还是仆从的规矩,看来都如出一辙。
原来这就是少君的地位。赫连央暗中嗤笑。
宴席摆在了正堂,老远看去明晃晃地亮眼。
踏进去,率先看见的自然是端坐正位的明清樊。他圆眼微弯,笑意盈盈,仿佛真如看上去的那般善良好客。赫连央向他点头致意,他的笑意更盛。
继而,赫连央又看见明清樊的左手边坐着一个少女,看着很是灵动,相貌与明清樊有几分相似,尤其是那双圆亮的眼睛。与自己对视上后,少女便笑着起身朝这边走来。
“明玉漱初见赫连少君,赫连少君安好!”
明玉漱?便是明清樊的妹妹,公主殿下了……赫连央退后半步,还了个君礼。
“玉漱公主安好。”
明玉漱起身,笑得很是大方开朗,似乎并不认生,上前就挽上了赫连央细瘦的手臂。贺瓦兰的大婢女知眠却在身后制止:“公主,不可对少君殿下失礼。”
声音虽然不大,周围几个人都听得真切。知眠这话不仅提醒了明玉漱,也让原本好奇地看着这位独眼女少君的仆婢赶紧低下头去,不敢放肆打量。
明玉漱像是被烫了般,急忙收回手臂,干笑道:“哈,失礼,失礼。”
周遭的气氛就这样瞬间变了。赫连央余光扫向右边,那里是坐在原位一丝未动的明清樊。
“公主如此客气,倒是令我多有不安了。”赫连央伸手又搭上明玉漱刚刚难堪收回的手臂,与她一并走向坐席。那样子竟显出几分亲昵,让人一时间忘了二人分明才刚相见。
一直不动声色默默观察的明清樊,看到这番举动后微愣。
此刻她人在朝君府,又有诸多宫人在场,初来乍到,多少人知道她身份不易,若当下立威,明日便能传遍京城。分明是再好不过的机会,赫连央却选择避开,与年纪尚幼的公主着意示好。
明清樊不禁冷笑:果然有点意思。
“昨日初见匆匆,心中实属难安。”明清樊从座位上走下来,看似十分热络道,“于是今日摆酒,为少君初到阆都辟府贺喜。”
又来了,虚情假意。赫连央也客气笑笑:“幸得朝君殿下招待,小君着实不敢当。”
明清樊勾勾嘴角,转身引荐孟千穴:“这位是司征营孟罗彰掌营的独子。”
赫连央朝对方拱拱手,对方却恭谨地回了一个标准的见君礼。这倒令赫连央意外。
水格在赫连央身后跟着施礼,心里却默默记下一笔,想这毛头小子面无表情的,难道是对姐姐不屑吗?以后一定要找机会给他点教训。
席面不小,但四人坐得并不远。明清樊坐在台上主位,不过两阶的距离下,右手边坐着赫连央,明玉漱与孟千穴则坐在她的正对面。
这位小公主确实开朗活泼,多亏了她一直主动找话,倒让赫连央跟明清樊两个各揣心思的人省了不少无谓的闲谈;孟千穴则干脆从旁百无聊赖地干坐着,看样子也没参与其中的打算。
“听闻百阐城四季如春,草木繁茂奇花遍地,宛如人间仙境般。”明玉漱一脸神往,“赫连少君自小长在那里,真叫人羡慕!”
她自然是发自真心,不过多少有些不知人间疾苦的天真烂漫。本该是芒城次少主的赫连央却被送去百阐城养大,其中的缘由并不似明玉漱羡慕那般美好。这也不是多大秘密,不少人都知晓,然而却不会当着赫连央的面这样直白提及。
明玉漱出言莽撞,可她才真的叫人羡慕。
赫连央淡淡一笑:“百阐城确如公主所言,宜居宜行。只是我从小在外游历行医,一年到头在城中的日子不算太长,这么想来,也是错过了许多闲适的日子。”
坐在上方的明清樊,一边将酒杯送到唇边,一边听着她们之间的对话。
就在赫连央到来前,明清樊曾叮嘱明玉漱道:“赫连少君初来乍到,与我更不相熟,怕是许多话也说不到一处去。所以待会儿你便多关心她些,以尽地主之谊。”
单纯的明玉漱以为自家哥哥真的这么热络贴心,欢欢喜喜便答应着了。殊不知明清樊不过是利用她从赫连央口中打听更多事情罢了。
两人聊得挺顺利。赫连央虽然看上去冷冰冰的,但说话之间倒是随和。明清樊不知不觉便从旁对她多了些注意。打量了一轮后,目光还是不由得落到了那只黑绒眼罩上。
眼睛……坏了?怎么坏的呢……明清樊正东猜西想,不料兄妹心有灵犀,那边的明玉漱恰好也问起了这事。
“赫连少君自小行医,好本事啊!”小公主倒是由衷敬佩,“那您的右眼是医无可医了么?”
这话说得太不假思索,知眠又没来得及阻止。这不怪她,其实也不怪明玉漱——她受着父母兄长的呵护长大,不懂看谁眼色,赞美出自真心,关怀也出自真心,自然也就没想过自己这话可有冒犯。
明清樊单边挑眉,看着赫连央明显一滞的神色跟张了又合的嘴巴,他便知道妹妹这话说得着实唐突了。赫连央不管如何都是朝君府的客,不该让她吃了一场糟心的席。
场面一度安静,赫连少君的脸色也有微妙变化。明玉漱后知后觉,担心自己是不是又说错了话。但好在这时对面人重新淡笑着开口。
“往年我曾碰过一方剧毒,因而坏了右眼,目前尚未寻得解药,便也就这样了。”
她的声音淡淡的,甚至有些轻飘飘。明清樊眯起眼睛,手指在杯口磨了一圈又一圈。他想这声音就跟她那没多少表情的面容一样,让人听不出,看不透。
他可不喜欢。
气氛重新活络起来,明玉漱也总算放松下来,又开朗地笑着:“赫连少君不急,如今您身在阆都,王宫之中多得是奇药,我请求父王拨出来些。总归是要待到明年暮春,您就一味一味地试,不怕配不到解药!”
明岚王少时生过大病,此后便一直体虚,补药自是常年不断——赫连央想到了这儿,明清樊也想到了这儿。但他不想再叫妹妹透露太多宫中事,便终于开口打断。
“公主虽是热心,也不能说这让少君见笑的话。人称百阐城为‘天下药库’,那里都配不到的解药又怎会轻易在外面寻得。”
明清樊笑眯眯地看过来,仿佛真的在谈说药材一般。赫连央对上了那双习惯弯作月牙的眼睛,短暂四目相对后又不动声色地移开。
“怎么会嘛,宫里也可能……”明玉漱嘟起嘴不认可哥哥的说法,刚要说她先前还偷听到父亲吩咐阿长采进几味市面少有的药材入宫呢,却不想又被赫连少君打断。
“公主的好意小君自然心领,只是这毒乖戾,需以毒攻毒。”赫连央抬眼,状似无意瞥过明清樊,然后笑着继续对明玉漱解释,“宫中想必只有补药并无毒物,恐怕与我并无帮助,只能感恩公主的心意了。”
明玉漱甚是惋惜,仍想再说什么,却被明清樊插话。
“既然百阐城四季宜人,想必少君初入京都多有不适吧?”这话说得像在关心,可明清樊紧接着又貌似万幸,“好在冬祭大典之后也停留不了许久,少君便可归程了。”
哪有对刚来的人说起“走”的?岂不赶客。
赫连央自然敏锐地察觉到了这话里的暗示之意。果然,他对别人的猜疑跟敌意,仿佛是天生的。
“多谢殿下关怀,殿下说得极是。”
话音短短即落,倒是出乎明清樊预料。眼前这位,当真是没脾气的么。
明玉漱一听赫连央在京中待不久,显得颇为遗憾,迅速抢了二人的话茬,自顾自说起要尽地主之谊,冬祭大典之后一定带赫连央游遍阆都。赫连央微笑听着,却给上位留了个余光,见那人似是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然而最终也没再说话。
一场由明岚王旨意起的席面,本来就索然无味,更何况参加的人还各怀心思。因而歌舞很快便结束,赫连央与明玉漱准备返还。
明玉漱觉得赫连央友善,见识又多,自是依依不舍,约好冬祭大典期间定要再好好畅谈,这才转身上了马车打道回宫。
公主的车架消失在夜色中后,朝君府门前只剩下明清樊跟赫连央。
“今日辟府酒简陋,还望赫连少君莫要见怪。”明清樊还是那般笑意盈盈,就像一位真正好客的主人家,“听说季少君明后日将到,届时赫连少君是否要出城迎接?”
突然提到季长营,赫连央揣度着明清樊的用意,淡笑开口:“没错,理应如此。”
对方笑得更开了。
“我也正有此意。不如我们一道,可好?”
明清樊这是想监视她与季长营在阆都的初面么……或者另有目的?赫连央蹙眉,却无法拒绝。
“全凭朝君殿下安排。”赫连央躬了躬身,然后转身上了马车。
看着马车渐行渐远,明清樊的笑意慢慢收起。身后的孟千穴抱着手臂倚在门边,问:“你又想试探什么?”
明清樊继续站在门口。他身姿挺拔,目视远方,背着手,手指却在身后不停摩挲。
“看看她这假面,究竟是戴给谁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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