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升烟岛主
斜阳渐落，画仙湖畔的灯接连亮起，映在粼粼的湖面上。画舫穿梭其上，好似漂浮在降落人间的星河之中。
但见盛烟楼临水一侧的湖面上，停着十艘画舫，九艘略小的，中间围着一艘华丽无比，上设华台的大画舫。每一艘小画舫都以一根红色绫罗与中间的华台相连。自上而下看去，奢靡又壮观。
天色还未全黑，客人也未到齐，但湖上已经传来了袅袅歌声，软绵绵的江南调，和着婉转的琵琶，简直要将人的骨头都唱酥了。
长秦一身雪白走进这花花绿绿的杨柳巷，竟毫不违和。她折扇拍着掌心，信步而来，引得姑娘们看直了眼睛。
“长公主！是长公主啊！”
“长公主多少年没来过杨柳巷了？天呐……”
“从五年前开始就没来过了吧？男人女人都看不上了……”
大许风气开放，杨柳巷内南风馆就占了半条街，各大青楼里也不是没有王侯将相家的小姐，长公主殿下从前更是盛烟楼的常客。
但自从五年前长秦从战场回来入了朝之后，便再也没来过这等风月之地，有人说是因为那些从南方穿回来的流言蜚语，有人说是一心与丞相争权夺利没了心思，更有人说，殿下本来就不爱风流，当年流连盛烟楼不过是为了一位女子，那女子病死后便不愿再来这伤心地……
“转眼都过去五年了。”远处的阁楼上，有女人感慨到。
她身旁的妙龄女子正探着头张望长秦离去的背影，闻言回过头来：“长公主以前真的常来吗？可大家都说她男女不近。”
女人是这里的老人了，抬起手指戳了下女孩儿的脑门儿：“那时候你还不在，那时候的长公主，也并非如今的模样。”
她回想起那段曾传遍整个许京城如今却无人敢提的佳话，叹了口气。“只叹红颜无长命，将军却长情啊。”
长秦走过熟悉的街道，扇子拍打的频率逐渐慢下来，眼前的景象与曾经的画面真真假假重叠起来，一时间竟让她难以分辨。
盛烟楼依然立在那里，门口两树寒梅遮住了别家飘来的脂粉香气。长秦刚一进门，便有姑娘走近，行礼到：“见过长公主殿下。”
长秦随她走进去，穿过静默注视的人群，上了通往楼上的台阶。快走到台阶尽头时，她才一抖扇子，道：“府中清寂，长秦来此凑个热闹，各位不必拘束。”
领路的女子推开天字一号的门：“殿下果真气宇非凡。”
长秦裙摆一掀，笑道：“姑娘谬赞。姑娘清绝之姿，亦是人间少有。”
女子瞥见她风流带笑的眼眸，瞬间便红了耳根，见对方没有要留人的意思，说了句“殿下自便，妾身退下了”便低头快步退了出去。
房间里安静下来，长秦的笑也淡了下去。
天字一号临湖，透过桌边的窗户便能看清湖面上的所有动静。此时各个有意参加竞价的公子哥儿们陆续被领上九艘画舫，长秦看了一圈，没看见陈南思。
约摸两刻钟后，所有人都落了座。江南小调早已停了，耳边只剩下一片喧哗。突然，一声琴音穿透寒夜直抵人耳畔，将所有交谈声压了下去，而后，随着一阵惊呼，两位曼妙女子踏着红绫上了中央画舫上的华台。
“是倾国、倾城两位姑娘啊！”有人高呼。
两位女子一人着鹅黄，一人着青绿，站在华台中央，一番前言后，毫不拖沓地宣布竞价开始。
倾国：“今日第一件宝物，七叶还魂丹一枚。神医厉闲所制，可续命三日。竞价开始！”
整个过程利落爽快，不一会儿便被人拿到了手。
“恭喜林少爷！第二件宝物……”
长秦喝完半壶清风酿后，湖面上的竞价已经到了最后一轮，是一只成色极好的玉瓶，也是这次十三件东西里最贵重的一件。
倾城在叫价：“苏公子叫价一百两。”
“王公子叫价一百二十两！”
“陆小侯爷叫价一百四十两！”
“苏公子叫价一百六十两！”
“王公子叫价一百八十两！”
陆小侯爷似乎有些不满，再次举牌。“陆小侯爷叫价二百两！”
台下开始起哄，宁国侯府不是好惹的，一般到了这里也就没有人敢继续，可这位在京城中并无姓名的苏公子却没停下：“苏公子叫价二百二十两！”
陆小侯爷明显有些生气：“二百五！”这是他今天带来的所有的零花钱，就为了以救济灾民为由理直气壮地给母亲买个寿礼，没想到这人居然这么不识趣。
长秦没忍住笑了一声，对方似有所查，看过来时正对上她的目光，顿时一个吓得一个激灵，转身就要躲，却不成想长秦一抖折扇，看着他，冲台上一挑眉。
苏公子已经报出了三百两，陆元看着长秦，有些不确定地抬抬手里的牌子，看见长秦点头后立刻有了底气，恢复了纨绔子弟的趾高气昂：“三百五十两！”
长秦拿了块点心：“臭小子。”
竞价还在继续，那位王公子似乎已经放弃了，但苏公子还在叫，气氛一时非常尴尬。
陆元每次叫价前都看一眼长秦，直到叫到九百两，长秦才压了压手，于是陆元放下牌子，任凭对方报出一千两。
这番惊心动魄的较量终于结束，陆小侯爷不满地起身，一跃而上，翻进了天字一号的另一扇窗，坐在了长秦对面。长秦没理他，依旧看着湖面，听着那位破财最多的苏公子提出要求。
“在下仰慕北舷姑娘已久，但求一见。”
陆元托着下巴轻嗤一声：“原来是个痴情种。”
长秦喝了口酒，不置可否。“你买这瓶子做什么？”
陆元一听，哭丧着脸道：“我娘不是快到寿辰了吗，想着给她买个寿礼，没想到……都让这个苏什么给毁了！刚刚为什么不让我继续啊，你又不差那点儿钱。”
“继续？一千两买个瓶子？你还有命进家门吗？”
“哦，也是。”陆元瘪瘪嘴，又开心过来：“那个姓苏的是个冤大头。”
陆元的父亲宁国侯是长公主一派，母亲是长秦的姑母，所以按理说他得叫一声阿姐，可如今朝堂上下没有敢这么跟长公主套近乎的，所以陆元也被逼着改了口：“不过殿下来这里是做什么？”
“凑热闹。”长秦回答。
陆元显然没信：“就知道骗小孩儿。”
长秦一笑道：“你可不是小孩儿，你是二百五。”
陆元反应片刻后恼羞成怒：“你……就知道你没安好心，一天到晚的就知道欺负我！”
长秦无所谓道：“谁让你自己蠢？人家故意抬价都看不出来。”那个苏公子明显就是想拿到和盛烟楼讲条件的机会，另外一位王公子是他找来的托儿。这次竞价的规模不大，前面最高的成交价也才六百两，是陆元的出现扰乱了他们的计划。
陆元委屈，又脑子不行说不过她，于是怒怼：“你才蠢！无聊！”
小侯爷怒气冲冲地打开房门，却差点撞上一个人，连忙退开两步，才看清面前是一个一身红衣，面带红纱的女子。虽然看不清对方的脸，可单是那双眼睛就叫陆元挪不开视线。
他愣着：“姑……姑娘，你眼……眼睛真好看……”
女子礼节性地颔首：“多谢小侯爷夸赞。”陆元嘿嘿一笑，突然想起什么，回头一看，长秦果然正盯着这位姑娘，顿时脸颊一红，匆忙溜了，走之前还贴心地关好了门。
盛清吟朝这边走过来，步伐轻盈、体态优美，长秦盯着她一路走到桌前，坐在自己对面。
盛清吟抬头对上她的视线：“殿下。”
“你是盛清吟？”长秦问。
“是我。”
长秦慢慢松开了掐着手心的五指，将扇子合上，面色如常道：“幸会，盛……老板。”
“殿下想怎么称呼都行。”盛清吟也并不拐弯抹角，直接道：“今日请殿下来，是想和您做笔生意。”
长秦：“听闻从升烟岛买一个名字就得黄金万两，长秦连一个一千两的瓶子都买不起，哪敢和升烟岛主做生意？”
盛清吟轻笑：“他们拿万贯家财来买的，可不是人名，而是人命。人命本无价，我做这生意已是丧尽天良，要他们万贯家财，又有何不可？”
“我对人命可没什么兴趣。”长秦漫不经心地说。
盛清吟给长秦添满酒杯，“一条人命没兴趣，数万条人命也没兴趣吗？”
长秦一挑眉：“这么大口气”
盛清吟：“十日之内，我帮殿下从陈久手中拿回三万斤粮食，分文不取，倒贴十万两白银。”
三万斤，够灾民吃上不短时间了。长秦：“你要什么？”
盛清吟：“要一座山。”
“山？”
“是。”盛清吟看着她，“殿下数年前南下时，曾在沿海买下了一座荒山。”
长秦想了想，从前尘往事里翻出那段记忆。那时的她刚刚回朝不久，被批准出宫建府，当时她对政事颇为不喜，一心只想自在，先帝命她南下出使邻国，她回来时路过海边的一座荒山，便掏钱买了下来，说要在此建府。这自然是不可能的，且不说按律不可，就是出于各方势力的考虑，先帝也不可能答应，一封诏书将她叫了回去。那之后不久北边又起战事，她带兵北上，回来时公主府已然落成，于是定居南边的事情就这样无疾而终。
若不是今日盛清吟提起来，她都要忘记那座山了。
夜风轻悄，高楼上更是远离喧嚣，记忆跟着这跟引线回溯，长秦眼中也逐渐褪去了那一层戏谑。
“你可知道我当时为何要买下那座山？”
盛清吟已然垂眸，手指摩挲着杯沿，不说话。
两人静静地坐着，像一场无声的对峙，过了许久，盛清吟才开口道：“不管当初是何缘由，如今，也只不过是座荒山罢了，殿下……”
长秦冷笑，“是啊，只是座荒山。”她饮尽杯中的酒，“我倒是很好奇，你不惜搭上朝廷也要的一座荒山，到底要用来干什么？”
“开个庄子，做点小生意。”盛清吟拿起酒壶给她添了酒，“盛某终究只是江湖生意人，本本分分，绝不会对殿下不利、对朝廷不利。”
“是吗。”长秦抖开扇子，上面的顾字十分显眼。
盛清吟看着那个字，有些恍神。忽然那龙飞凤舞的字从眼前消失，她下意识抬头，便看见长秦站了起来，越过木桌，用扇子抬起了她的下巴。
她眸色一深，正要抬手，长秦却突然凑近：“别动。”她以目光将盛清吟露在外面的眼睛描摹一番，“升烟岛已扎根江湖三十多年，你怎么还能如此年轻？肤如凝脂，没有一丝皱纹……一个人真的能维持青春这么多年？”她手放在面纱边缘，在盛清吟极度警惕的眼神里，继续说：“想与我合作，总得付出点什么特别的，不如……让我看看你的真面目，如何？”
盛清吟终于抬手，一掌击向她脖颈，长秦接招，折扇一翻挡住她一掌，两人同时离开桌子，间隙之中连过几招。长秦一掌直抵盛清吟腰际，盛清吟一旋身躲避，头上金钗相撞，叮铃作响。
猝不及防一抹金色落下来，长秦俯身一接，一个旋身，一支金色发簪自下而上抵在了盛清吟脖颈。
“难不成，”她另一只手按在盛清吟锁骨处，贴着她耳边：“这张面纱底下藏了一张……有如枯骨的脸？嗯？眼睛真漂亮的盛岛主？”
盛清吟不得回头，自然看不见她夹杂怨意的眼神，她试图掰开长秦的手：“的确，升烟岛练的蚀骨噬心的功法，鼻梁以下皆是枯骨，殿下好眼力。”
执扇的右手被掰开，长秦退后两步，跌坐床榻之上，二人一坐一站，两相审视戒备，半晌，她笑起来，“十日，我等着盛老板的好消息。”
盛清吟颔首，转身走出房间，关门时听见里面传来一句“多有冒犯，万望见谅”。
听着就没有多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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