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盛烟会帖

若说当今天下何处最是富贵迷人眼，当属大许帝都许京城，再问许京城内何处最是风花雪月快活巢，自然是丹鹊街里杨柳巷。

        杨柳巷内三十六家青楼妓馆，入夜便是灯红酒绿，莺歌燕舞，巷尾连着画仙湖，湖水沟通城内一十二条水路，将香风艳水传至每一个角落。

        而在杨柳巷尾画仙湖畔，坐落着一幢雕栏玉砌，丹楹刻桷的四层古楼，这便是许京城最大的青楼，名曰——盛烟。

        这里的姑娘个个才情不输名流小姐，长相更是万里挑一，文人骚客们常聚于此，饮酒作赋。大许没有官家子弟不许来秦楼楚馆的规定，因此每天都有各家的少爷公子来玩儿。大把的银子与络绎不绝的客人堆起盛烟楼的浮华，使它的名气经久不衰，多年来在势力盘根错节的许京城内屹立不倒。

        此时刚刚入了夜，天上又飘起了细雪，文人们在窗前对着湖面诗兴大发，公子哥儿们沉迷温香软玉，喝着姑娘送到嘴边的热酒，楼上雅间里传来阵阵琴音，大厅正中的台上，舞娘蹁跹，身若无骨。

        一支舞结束，琴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如珠似玉滚滚而下的琵琶声，在场之人无不凝神瞪目，如闻仙乐。

        一曲终了，清澈的女声响起：

        “南方诸县惨遭天灾，数万百姓饥寒交加，所谓上天有好生之德，盛烟楼亦愿为苍生尽绵薄之力，故将于腊月初三举行鉴宝大会，届时盛烟楼将拿出一十三件宝物当场竞价，所得银钱将全数换为米粮，送往南方受灾各地。”

        与此同时，一群姑娘裹着香风给每桌送来一本小册子。

        “十三件珍宝图册与请柬已分发与诸位，还望贵人们赏脸，准时赴约。届时出价最高者，可向盛烟楼提出一个要求，无论大小，绝不推辞。”

        她话音落下的瞬间，大厅歌舞同起，恢复了热闹，仿佛刚刚的一切并没发生过，但这消息，却在一夜之间，传遍了许京城的高门大户。

        楼上挡着轻纱的雅间里，做完通知的女子转身走上阶梯，月蓝裙摆带起一阵清风。她走上了顶楼，停在了一扇门前，门口一左一右站着两个黑衣戴面具的护卫。

        见到来人，护卫开门，躬身行礼：“舵主。”

        北舷略一点头，走进屋内。

        这是一间很大的书房，古色古香，檀香袅袅。

        案前站着一位身着红色罗裙的女子，正握笔写信。她衣裙讲究，发饰繁复，她腰身纤细，看似柔弱，提笔时却稳而不急，单是一个侧影，便称得上一句清绝佳人。

        可她抬头时，却只露出戴着的白色面纱，完全看不见下半张脸。那双未被遮挡的眼睛里充满着与打扮不符的沉静冷肃。

        北舷向她行礼：“岛主，消息已经放出去了。”

        被她称作岛主的女人点了点头，将信纸折起来封好。“那个小孩儿呢？”

        “厉大夫说死不了。”

        “嗯。”几片飞雪飘进屋子，落在她脚边，她抬头看了眼，眼里露出一丝怅然，而后终于下定决心似的，将封好的信封递给北舷：“送去长公主府。”

        这一年的冬天是十年未有的极寒，自从入了冬，地上的积雪就没消过，刚刚化雪，第二天就又飘起鹅毛。

        长秦顶着风雪回到府中，便看见鱼若在书房门口等着，接下她的披风：“厨房刚炖好的鸡汤，趁热喝一点吧，天气太冷，别冻坏了。”

        长秦起身走过去，“用不着给我张罗这些。”

        鱼若一边揭开盖子，一边委屈到：“我是为了谁，这么冷的天跑这么远，还讨不着好。”

        “好好好，是我的错。”长秦喝了口汤，安慰道：“今日早朝上说了，连日大雪，怕冻坏了人，自明日起，早朝改为隔日一次。”

        “那敢情好。”鱼若笑着，又想起什么，算了算道：“不过估计许多公子少爷就不高兴了。”

        “嗯？”

        鱼若今年才十几岁，正是好奇的年纪，什么消息都爱打听一点，听见她问，便兴奋地说起来：“你不知道，昨天晚上，盛烟楼放出消息来，说下月初三开鉴宝大会，为南方难民筹钱买粮呢。若是隔一天上一次朝，那下月初三岂不正好休息，怕是有许多公子哥儿没法从爹爹的眼皮子底下跑出去。”

        “盛烟楼？”别人不知道，她却是清楚的，盛烟楼可不是一家干干净净的青楼，它隶属升烟岛，是其庞大消息网的一环。

        这样的江湖势力与朝廷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势力也盘根错节，有时候交集过多反而不是什么好事，且长秦与盛烟楼的这位靠山还有些不可言说的旧怨，入朝之后便再没跟其打过交道。

        可盛烟楼突然要搞这么大的声势给南方捐粮，是打的什么算盘？如今连国库都拿不出多少粮食，盛烟楼就算拿到了钱又往哪里去买？若是买不到，就是砸自己的招牌，若是买到了，就是砸了朝廷的招牌。它与朝廷相安无事这么多年，为何要做这样的亏本买卖？

        正想着，有小厮披着一身雪跑进来，停在书房外：“殿下，有信。”

        鱼若去接了过来，递给长秦：“谁这么大雪天的送信？”

        长秦打开信封看了眼，没有回答，鱼若见她将信纸放在了书案上，便走近几步，但见纸上工工整整写着：

        腊月初三，静候光临。

        这字初看婉约，符合女子的特质，可若细看，便能看出别具一格的力道来，张弛有度，笔锋似剑，颇有几分江湖之气。

        “这是请柬？未免也太简单了吧，好像笃定人会去似的，好生无礼。”鱼若撇撇嘴，“落款是……盛清吟？这是谁？”

        长秦愣了一下，才道：“是盛烟楼真正的老板。”也是江湖上最大的消息网——升烟岛的主人。

        江湖上有许多闻名不见面的美人，盛清吟绝对是其中最有价值的一个。毕竟升烟岛的眼线遍布天下，一条消息常常能卖上百两白银。而升烟岛的主人，便是这位传闻中倾国之姿却从不露面的盛清吟。

        只不过几十年过去了，怕是美人早已迟暮。长秦眸色深沉，将信轻轻一拂，笑着起身，“还真当自己是个香饽饽了。”

        鱼若看着她未及眼底的笑，突然觉得这冬天又冷了几分。

        陈久虽然是俞相一派的人，在外人看来受尽庇护，可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俞玄庭根本就不看重他，且脾气简直比天子还要难猜。这次俞玄庭把事情甩给他后就没了下文，他筹备赈灾粮的第二天又派人来警告，让他想着做事。他从中做了梗，用法子在半路上拦了些下来，把册子送到丞相府时，对方又不要。

        他根本就猜不透俞玄庭到底是什么意思，只知道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如今上万斤粮食放在他手里就是个烫手山芋，愁得他直掉头发。

        这时儿子陈南思正好进来，看见父亲一脸愁容，主动问起：“父亲有什么心事？”

        陈久对这个儿子还算满意，有什么事情也没瞒着他：“还不是那些粮食，丞相府不要，又无处出手，上千两银子打了水漂不说，还有长公主的人在查，眼看着要藏不住了。”

        陈南思沉思片刻：“父亲莫急，我倒是知道一个买家。”

        陈久能安安稳稳这么多年靠的就是他恰到好处的怂，一听这话当即拒绝：“买家？我们身份特殊，卖给谁都不稳妥，这些粮食绝对不能拿来做生意。”

        “父亲放心，对方是江湖人，不掺和朝堂之事。”陈南思凑近，耳语着向陈久说了自己的计划。

        片刻后，陈久皱着眉点了点头，对儿子说：“但这个计划只能拿来兜底，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冒险。”

        陈南思心下有些不耐。他知道父亲手上有不少粮食，可惜陈久太怂了，不敢送还给灾民，更不敢高价出售给商户，在陈南思看来简直是肉挂在嘴边吃不了，他早就对此心生不满，昨天收到盛烟楼的帖子后简直觉得是天在帮他。他无意间听到过盛烟楼的背景，是个游离在朝堂之外的江湖组织，江湖人最重信誉，和他们做生意根本没什么可担心的，陈久就是顽固不化，不懂变通。

        不过此时，面对父亲他还是只能乖乖答着：“是，儿子明白。”

        五日很快便过去，初三这一天是个难得的晴天，但因为化雪，冷得比平日更甚，屋檐下一早便滴滴答答地流下雪水，溅湿了朱红栏杆。

        积雪化去，院中的梅花终于露出原貌，长秦手持折扇挑起一枝花，不需凑近便能闻到幽幽清香。

        向野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她背后，对着白色背影汇报：“殿下，护送粮食的车队确实是半路被山匪攻击的，只不过我去探了火风帮，并没有找到那批粮食。”

        “不见了？还能凭空消失不成？”

        “那个山寨不大，按理说不应该找不到，除非，粮食根本就不在山寨。”

        手里的梅花枝咔地断掉，溅起几星雪来，“不在山寨……那能在哪儿？”长秦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来。

        向野知道她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一月前因为山体垮塌，从鸿洲府到麟县的官道被堵，赈灾的车队只好选择绕路，路线临时决定，只来得及上报户部。而粮食被劫的地方，正好就在那一段路线中的一处山谷中。”

        长秦想到今天陈久跪在殿前请罪的模样，“所以，那批粮食还能在哪儿呢。”

        “殿下，要不要属下去尚书府……”

        “不必了，陈久狡猾的要命，不可能把东西留在自己身边。俞相一手揽下这件差事，说不定就是替他去擦屁股的。你让人盯着点他派出去的人，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是。”

        这件事情汇报完，向野却并没有离开，“殿下，还有一事。陈久的儿子陈南思，一个月之前看上了一个农户的女儿，那女子心有所属，誓死不从，陈南思纠缠了几天，后来便没了动作，可就在半月后，那女子一家被山中野兽袭击，一家五口无一活口。”

        长秦动作一顿：“灭门？”这话听起来甚是耳熟，让她想起了前几天拦车的那个小孩儿。

        此时向野继续说：“正是几日前拦车少年为之申冤的那一家。”

        “那人呢？在大理寺？”

        “那少年并未赶到大理寺，找遍了许京城也没找到人。”他单腿跪下：“是属下失职，请殿下责罚！”

        长秦确实很生气，直觉告诉她那个少年是重要线索，若是能证明那一家人是为山匪所害，说不定就能顺藤摸瓜查上陈久，所以她必须找到那个少年。“找不到就再找，小巷子，尚书府，一寸一寸地找，再派人去当地府衙调案卷，送到我手上来！”

        “是。”

        向野转身离开，长秦思考着，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前脚粮食被劫和灭门案一前一后，正好都与陈久有关，怎么会如此巧合？心里泛起一点诡异感，她想抓，却抓不住那点思绪。

        她想到那个素未谋面的少年，难不成是陈南思将人带走了？可许京城就这么大，他不可能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藏个大活人。自己的人都找不到的地方，能是哪里？还是说，带走那少年的，根本就不是陈家人？

        正思考着，鱼若过来了：“那你今晚还出去么？”

        “嗯？”

        “那天盛烟楼不是送来了请帖吗？鉴宝大会就在今日。”

        长秦一个激灵，突然想起什么，问她：“你那日说什么来着？”

        鱼若一脸懵：“啊？”

        长秦却是自言自语道：“内容简短，仿佛笃定我会去似的……”什么情况下才会笃定她会去？除非……她们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而且那东西就在她们手上，所以，盛烟楼有灾粮案的线索？

        “更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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