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貌合
楼兰清醒的瞬间睁开眼,一眼见熟悉的低矮天花板,意识有些恍惚,有片刻功夫几乎误会脑海残存的眩晕是错觉。
“我天,楼兰你可算醒了醒了!知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头顶传来什么东西被打翻的动静,接着是乱菊的咋呼,“你睡了大半个月!我还以为你终于完蛋了。”
“……没死很抱歉,”楼兰声音有些哑,运了运气,不跟她一般见识,“谁带我回来的?”
“啊?没人诶,我醒了就看你在睡,还睡了好几天呢。”乱菊满头雾水,“怎么了?”
“没事,”楼兰皱了下眉,推开被褥坐起身,低头瞥眼单衣,“你帮我换的?”
乱菊点头,又想起什么,顺口说:“哦对,门口还有一筐乌贼鱿鱼八爪鱼,是你带回来的?”
楼兰:“……”
狗男人,什么鸡肚心胸。
“算,是的吧,”楼兰有气无力,在心里默算时日,轻轻啧了声,只想把偷袭她的老混蛋骂成狗血淋头再踹回地狱,“最近……这里怎么样?发生过什么没有?比如地震之类。”
“没啊,流魂街可就这样呗,”乱菊懒洋洋,“半死不活。”
“怎么会,”楼兰掀开棉被,低头摁摁太久没活动的经脉,“干架还是很有生命力的。”
乱菊嘴角抽抽,承认此形容无懈可击。
“算了,不说别的,”乱菊说,“半个月没吃东西你饿了没,我给你煮饭。”
楼兰掰起膝盖慢慢搓膑骨,轻轻摇头。
普通食物对阎魔没用对她也没用,反而因为成分驳杂要损耗灵力消解,平时也解个嘴馋无伤大雅,但眼下她没这资格。
可哪怕濒死,楼兰也几乎不吞食高浓度灵体,细水长流的睡眠反而是她恢复灵力的捷径。
这次消耗太过,加上被施下眠咒,她一睡大半月,楼兰粗粗探查伤势,发现除了灵力被榨干,经脉与肌肉也有坏死,脏器更凄惨,血几乎干枯。
这伤放在普通魂魄上,原地拉去队葬得了。
辟谷个三五年不见得能养回来。
楼兰暗叹口气,倒没很放心上,运转灵质粗糙地将四肢恢复到行动无碍的程度,没在乎七七八八的内伤暗疾,随手扯出色无地披着。
她瞅眼乱菊,想起昏睡前的事,抿了下嘴唇:“还,吃鲈鱼不?”
乱菊一愣:“不了吧。”
那么多长触须的软体动物还堆在门口。
楼兰默了默,点点头,无可无不可地搬起那框八爪鱼。
葱白的手指行云流水地在调料物件之间穿梭,像是跳跃的蝴蝶,利索得赏心悦目。
乱菊坐在一边,对着楼兰发呆。
楼兰看起来文弱瘦削,不说话时甚至呆呆的,像个没见识又容易上当受骗的大家小姐,其实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她的大脾气,不是大小姐的那种矜娇刁蛮的大,硬要说更接近摔炮,发作起来毫无征兆,乍看唬人可缺乏后劲,炸成天崩地裂也不崩隔夜响。
脸皮不薄偏偏死要面子,哪怕再不顺心,只要还有口气,就会执著地将生活的琐碎安排得妥帖,柴米油盐夏衫冬袄,仿佛天塌也大不过这些寻常。
就像个,脾气大但心眼不坏的……普通人。
乱菊忽然问:“喂楼兰,你多大了?”
楼兰:“不记得了。”
乱菊:“你好笨哦。”
楼兰:“你记得?”
“我可不是你,”乱菊狡辩,挺得意的,“我在长个,你长么?”
楼兰瞥眼乱菊,不理她。
乱菊刚认识楼兰时确实比楼兰矮,这是乱菊眼里的既定事实,楼兰懒得跟她争。
冰冻的鱿鱼储存良好,在楼兰的刀花下翻出花,成了鱿鱼菜粥,烤鱿鱼,鱿鱼圈……
乱菊老老实实坐在桌前等待投喂,楼兰只备一副碗筷,随后站在窗边向远方望去,似乎在等待什么。
她背对乱菊,乱菊看不见她的脸。
乱菊:“你不吃?”
楼兰:“嗯,最近鱿鱼过敏。”
“我快信了。”乱菊说,舀起一口粥,吹了吹,送进嘴里,随口似的,“在等谁?”
楼兰又嗯:“怎么这么问。”
乱菊咬着勺子,沉默一会,心想我也在这么等呐,却笑笑:“蒙的。”
楼兰不语。
乱菊磨磨蹭蹭地吃着饭,心里还在盘算怎么和楼兰提自己想入学真央的事,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一阵敲门声。
“咚,咚,咚。”
有规律且稳健的三下,文质彬彬不骄不躁。
花枯人不兴友邻,乱菊警惕心没起,杵在窗口发芽的楼兰忽然一闪身,抬手推开门。
像是被揭开盖的陶罐,凛冽寒风霎时涌进了屋,裹挟着呛鼻催泪的浓稠血腥。
楼兰瞳孔一缩。
昏迷前抱着楼兰的人现在跪坐在屋外,侧身半蜷,胳膊软绵绵地垂着,看不出是否断了骨头。他要依靠门框才勉力支撑自己不倒,半身白袍染着血污,却仍裹得密不透风,没露出半片皮肤。
“丫头,”阎魔说,声音虚弱地游在腹腔里,就剩这么口空荡荡的气息,“给留宿不?”
楼兰垂在袖底的手微微攥了攥,又松开。
沉默半晌,楼兰俯身扯过阎魔的胳膊,有些费力撑着他站起身。
乱菊用筷子戳着盘子,没吱声,目送楼兰扶着那个可疑的男人进屋又靠墙坐下,身后拖着一道断续枯焦的血痕。
楼兰转身合上门,将风拦在屋外,跪坐在阎魔身边探查他的伤势:“能不能借我,一个墙角?”
阎魔:“噗。”
“哦哦哦,没事,随便住,”乱菊反应几秒才意识到楼兰在跟自己商量,她打量着阎魔,忍不住问,“他是你……朋友?是不是伤得很重?”
楼兰张了张嘴,看口型是想反驳,事到临头她又瞥了眼靠坐在墙角的阎魔,顿了顿:“你觉得是就是,伤……反正死不了。”
阎魔半仰起脸,往乱菊那稍偏。
乱菊犹疑地盯着血葫芦似的可疑……男人,犹豫半晌,终于摆摆手,若无其事地说:“嗐没事,我其实,其实也住不了多久的。”
“……”楼兰皱下眉,“什么意思?”
“死神嘛,每年那真什么灵术院的,不都招生么?”乱菊说,往嘴里塞了一根椒盐鱿鱼须,语气松快,“我打算去开春去试试。”
乱菊嚼吧老久,没等到楼兰吭声,只得小心翼翼地抬眼,默默看向对方:“楼兰你,有事?”
“没事啊,”楼兰说,面无表情的,“你找死关我屁事。”
乱菊:“……”
完球,摔炮要炸。
“嗳不是,真生气啦?”乱菊干笑,“瀞灵廷挺好的来着,治安也好居住条件也好,听说死神还有工资,跟流魂街比……”
“对,是挺好,”楼兰冷笑打断她,“断头饭和买命钱,怎么不大方?”
“你这话说得,”乱菊叹气,“好像瀞灵廷是死囚集中营。”
楼兰:“是差不多。”
乱菊:“……”
这该怎么接?
这么算流魂街也差不多啊,十天半月被虚偷袭什么的。
“这位……小小姐,”阎魔虚弱地憋笑,替楼兰接话,“怎么想到去做死神的?我家丫头不好么。”
乱菊心说这哪跟哪,又叹口气:“我是想要跟楼兰商量来着,可她在家么?”
“不,我是说,”阎魔说,暗红色的手套在半空画出一个圈,“放弃现在的生活,成为死神,对你来说值得么?”
乱菊愣怔。
现在的乱菊对死神只有大概的概念,知道他们是做什么的,也知道死在虚爪牙下的死神难以估量。
眼前的男人身重伤,裹着身上的白衣带着暗红色的血,衣袍宽松架不住他本人四肢修长。存在感强烈鲜明强烈,虚弱也张牙舞爪。
白色的面具上雕琢着浅抿的嘴唇,恰到好处的弧度描刻出栩栩如生的温柔微笑,亲切得毛骨悚然。
青年人的嗓音醇厚平和,是十分正人君子的质地,话却惹人心浮气躁。
奄奄一息不耽误他妖言惑众。
“可话说,丫头,”阎魔好像根本就不在意乱菊怎样回答,轻轻抛出诱饵便径自收回目光,似笑非笑的,“不是讨厌带孩子?你图什么。”
楼兰硬邦邦:“我乐意。”
“是挺乐意,”阎魔揶揄,“被卖也乐意。”
楼兰:“谁敢?”
“这话说得,”阎魔伤势太重,吃力地抬手揉揉楼兰发顶,“好像你能有多机灵。”
乱菊:“……您二位,是不是忘了这还有个活人?”
“这不能,”阎魔笑笑,“我可能会救不想死的懦夫,但肯定不拦自找死的蠢材。”
阎魔没挑明任何事,但乱菊却觉得他话里话外都在影射自己。
“银!”乱菊紧攥着衣角,忍不住大声问,“银,他和你……们,说过什么?”
“欸,这话问得,”阎魔四两拨千斤地揶揄,模样可恶无辜,“我和你的银,没见过面呐。”
乱菊深呼吸,绷着脸,显然不信。
“行了你闭嘴,”楼兰看不下去,瞪眼阎魔对乱菊说,“我来这里和他有点关系,但跟他没关系。”
乱菊:“什么意思?”
楼兰:“意思是我认识你是因为……银,但我留在这不关他什么。”
乱菊面露不解。
乱菊不懂,楼兰也没打算直说,她会待在这里,一住半百年,只是因为,实在不知道该去哪。
天高地迥来去自如是她,山穷水尽无所适从也是她。
太软弱无措了,不应当。
“走和留是你的自由,我不拦,只是离开这里,”她点到为止,竖起食指,轻点着身前的榻榻米,“一切要靠你自己,我不帮你,也帮不到。”
乱菊懵懵懂懂盯着肃容的楼兰,眨着眼,逐渐意识到什么:“所以你在,担心我?”
楼兰一脸嫌地别过脸。
楼兰日常面瘫,多时张着半死不活的死鱼眼,不是发呆就在愣神。
或许是因为能触动她的人事过分有限,所以但凡心里有什么,光看脸上的端倪就能让人看出七七八八。
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和楼兰说过,她真很好懂,
乱菊默了默:“我们,是朋友么?”
楼兰飞快否认:“我没朋友。”
“哦,”乱菊点点头,“那现交个?”
楼兰:“……”
幼稚。
楼兰脸黑,乱菊姑且放下桩心思,撩完心满意足,难得晓得主动收拾碗碟,踢踏踢踏往水槽那搁。
趁乱菊转身,楼兰隐蔽地抬起手,悄无声息地迅速掐诀,两人身边竖起一圈无色无光的结界,稍闪即逝,阻隔内外空间流通,肉眼几不可见。
避开闲杂人,楼兰和阎魔却一时面面相觑,谁也不是无口的人,彼此相顾无言,疏离尴尬。
比不上并肩袍泽,至多不过不太熟悉的旧时同窗,交集甚浅,话题有限,抛开故作熟稔的生疏寒暄,言浅深交无从谈起。
阎魔率先打破沉默,他上上下下端详楼兰,放低声音,有些艰难地询问:“这么多年,还,难过?”
“……怎么只有你,”楼兰不答话,生硬地反问,“跟你的咎人哪去了?”
“好端端的,来关心谁跟了我做什么?”阎魔说,嗓音深而沉,含着微末的笑,“吃醋啦?”
“不会说话可以闭嘴,”楼兰抿下嘴角,“你有让咎人在暗处跟过你?多问句怎么了。”
“没事,捡来小孩,很多年了靠得住,”阎魔话音一拐,不执着楼兰是否难过,“再说,咎人也是人,不能全是畜牲。”
楼兰没放过他:“小孩?”
“小孩,丢给你俩照顾过的小孩,”阎魔奇道,“你不记得?”
楼兰有些火:“……你数得清自己捡过几百个崽子?”
这不夸张,阎魔提溜小孩有瘾,钻烟花酒巷调侃游女艺伎不耽误他拾掇破烂,隔三差五丢来一只青少年,弄得楼兰怀疑自己在现世开了家专供地狱预备役的托儿所。
被捡来的小鬼一个个本事没多大,混账下作无赖耍狠五毒俱全,没几个好东西,带孩子从此给她烙下浓墨重彩的阴影。
“也是,谁让你没事爱扒拉人脑壳,”罪魁祸首还搁那揶揄,“瞧给你恶心的。”
“闭嘴,”楼兰深吸一气,放弃旁敲侧击,“怎么不叫我?”
“我能应付,再说,你都这样了,怎么让人忍心使唤?”阎魔微微倾身凑近楼兰,脸虚贴着她的颈侧,细若游丝,“我心疼呐。”
“哦,”楼兰冷漠,“你是不是很多年没逛窑子?”
阎魔:“?”
“你缺看戏客,我不招艺伎,”楼兰缓缓推开他的脸,“兜着,演得别过。”
阎魔低声闷笑。
楼兰被他笑得心浮气躁:“别废话,侵蚀有多严重?”
阎魔:“你该比我清楚。”
“就是因为我知道侵蚀严重,所以你到底……”楼兰强行摁下焦虑,“到底你是‘楔子’还我是?地狱什么情况能不能给个准话?!”
“虚圈是你地狱是我,”阎魔用气声笑,“咱俩半斤八俩。”
楼兰生硬道:“那至少虚圈还不亡,牢阎魔阁下挂心!”
“那必须的,”阎魔歪着头,拿人当心肝肉哄,“谁让我就你一个丫头。”
“……你有本事,你有本事死在外边别来找我,”楼兰缓缓抬手指某处虚空,指尖气得哆嗦,“我特么敬你!”
“真生气啦?别呀,”阎魔叹着气,抬手轻轻捏起她的袖角,好言好语劝,“为我哪至于。”
楼兰闭了闭眼,一把甩开阎魔霍然起身,失望透顶。
又这样,总这样。
类似的对话楼兰经历过无数次,每次当她流露出想探听地狱现状的苗头,阎魔就油嘴滑舌没真话。
弄得她跟着云雾较劲似的,撕扯愤怒都是徒劳,等回过神来,抓着什么的手里还是空空如也。
楼兰讽刺阎魔爱演,却时常错觉自己才是自作多情的那个,唱出一折独角戏给疯子看。
让她救,又把她推开,算怎么回事?
“你哥他不单为的地狱,傻丫头,”阎魔好像忽然不会看楼兰脸色了,兀自低声说,“何况活着未必是好,怎么就不懂呢?”
“你才懂个屁,”楼兰睁开眼,居高临下瞪着贴壁蜷坐的男人,瞳孔几乎要喷火,一字一句,“会疼的就叫活!”
人可以不知道怎么生,但至少不该轻易寻死。
阎魔不答,淡笑着想,可他早不是人。
心为形役,无趣已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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