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孽缘
倘使但看流魂街,居住在润林安里的住民应该是十分安逸的。白砖与黄土切割出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同瀞灵廷只隔一道大多时看高高在上的墙,不时有轮空的死神铺满白砖的那头出来,打牙祭或者别的什么。
有人就有活路,润林安不太缺供人体面的生计,也不缺生机勃勃的市井……问候。
被一声带着浓浓乡音的呛骂唤回魂,楼兰迟钝地眨了下眼,失焦的目光缓缓凝聚,眼球又干又涩,钝钝的,眼里盛着银发男孩安静的睡颜。
她浑身像粗暴揉碎后摊在火上煎,没一处不在疼。
乱菊看到楼兰近半月没合眼是真的,但肉|体的疲惫跟通宵与否无大干系,狼狈成这样,大部分是因为楼兰施加在日番谷冬狮郎身上的封印。
但凡可封印灵力的术法都非寻常,瀞灵廷甚至明文将研究消减死神灵力的术式道具等行为列入极刑,何况是日番谷冬狮郎的灵体,是和楼兰一样、能够容纳空间的意志。
封印灵质同样需要灵质,封印术式小事一桩,楼兰闭眼能画出一份镜像的,所需灵质却不那么好到手。
时间有限,楼兰在尸魂界的耳目更有限,她懒得出门搜罗|,|干脆就地取材,刮下自己的半身灵体,再借一滴血楔进日番谷的灵体,凝融的术式禁锢大部分灵力。
此后日番谷冬狮郎特殊灵质便不再特别,只要封印不破,就可以做个普通人。
灵魂与肉身无异,亲手从自己身上生割灵魂等于剜骨剃肉,还需要清清醒醒下刀。
乱菊还是小看楼兰,她要知道楼兰把自己腰斩,还能坚守清明熬住没昏再做道带数学的美术题,得敬她是条汉子。
跪坐在榻榻米上,楼兰微微仰身,凝神注视头顶矮旧的房梁,闭了闭眼,几乎是虔诚地无声深呼吸。
至于其它……
“嗳嗳,梨鹤阿嬷,在家的呢?”
听到门外少女的声音,正在厨房里忙碌的老婆应了声,湿着手挑帘往院里走,“哦呀在的在的,由美有什么事么?”
“阿嬷叫我来送梅子饭团,平时承蒙梨鹤阿嬷关照啦,”由美脆生生地说,往屋里探头探脑,“桃呢?”
“替我谢过你家阿嬷哦,”老人面容慈祥可亲,“小桃和冬狮郎还在午睡呢。”
“咦,懒桃,这都几点啦,”由美笑了,踢踢踏踏跳进屋里直奔卧房,熟门熟路地像进自家的门,毫不见外地呼啦一把掀开雏森的棉被,“起啦起啦,咱俩说好要去看腊梅花的啦!”
雏森还在梦会周公,大冬天冷不丁惨遭掀被攻击,惊呼一声,下意识动手夺回被子。
她揉了揉眼睛,对小邻居没脾气,没好气地数落她:“你急什么呀?”
由美瞥眼一边还在昏睡的日番谷,不自觉地压低嗓音,像担心吵醒了人,“昨天说好了的,快走快走。”
雏森边套外衣边说,同样压低声音:“哎呀别催啦,小白最近发烧啦,别吵他休息。”
“……知道了,”由美扁扁嘴,忍不住抱怨,“梨鹤阿嬷收留他干嘛,冰块一样,好恐怖。”
雏森:“有么?小白明明很可爱呀~”
由美:“只有你这种迟钝的家伙这么觉得而已……”
楼兰端着胳膊,她身边的姐妹花你一言我一语,全然看不见她。
是真看不见。
低下头,楼兰又看了眼面前睡着的男孩,指尖轻轻拂过乱翘的额发,站起身,往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
退到了门口,楼兰低着头,深深地凝望对方:“走了。”
冬日的天空布满阴霾,楼兰出门左拐揣着手,漫无目的地走在润林安的街巷里。
和死神的斩魄刀殊途同归,高级大虚大多有自己的天赋能力,楼兰的天赋说来有些特别。
她是食梦貘,能“入梦”。
“梦”是人的深层本我,滋养欲念与悖德的土壤,搅动着冲动与对抗,或肮脏粗鄙,或丑陋赤|条,却绝对坦率真实。
要是一般的虚,哪怕最高阶的瓦史托德,摊上个吃梦的能力委实鸡肋,除了不容易饿死毫无优势。但身为虚圈的头目——换句话说,虚圈的灵王——楼兰对“梦”定义宽泛到作弊。
只要是头脑中成形,无论是思想,记忆,冲动,甚至与本能,都划入“梦”的范畴。
只要楼兰乐意,她甚至能带着自己或其它人的意识亲自“入梦”。
此界一切拥有行为能力的生灵,其自我意识对楼兰来说是一览无余的泥塑,搓圆搓扁搓疯搓傻全看她心情,哪怕大多时候她没这么无聊。
可听人心,人却不得见,楼兰是团活灵活现的虚影,身不属于此界的幽魂,暗中窥伺幽微秘辛却弃置敝履。
她是以梦为筏的小妖物。
妖路过行人,行人也路过了妖,交汇擦肩却不相融。
除了亲人旧友,人和人的缘何其浅薄,楼兰溜达一整圈,将关于雏森和日番谷相关的印象在润林安住民的脑子里修修补补,所有人都凭空多出两道隐约有印象来的“住民”。
封印消耗了大多心神,揉捏魂魄消耗了些,给太多人无差别灌输记忆几乎把楼兰最后一口灵力熬干了。
她觉得有些累,寻了处石头一屁股坐下。
冬日的风吹开她带水汽的头发,楼兰来润林安时响转向西,没怎么在意沿路的景象,只觉积雪越走越少,人越走越稠,躁动平和渴求满足杂糅交错。
宅居花枯多年,离群索居已久,与发自魂魄本我的喧哗暌违日长,吵得楼兰恍若隔世。
一人便是一出好戏,随手翻看,每一折都是有部荡气回肠的鸡毛蒜皮,东边占了西边一条巷,北边抢了南边一亩田,伊藤氏欠了小林氏一吊钱,中村君和斋藤君叛了伴侣夜半私会……
楼兰缓缓收回灵力,解除意识体状态,漫不经心地单手托着腮想,除了地狱不当人,尸魂界是跟现世是差不多,难怪虚圈不招待见。
丑也算了,还闹还吵,又不懂收敛,毫无自知之明,简直罪该万死。
想到虚圈和地狱,楼兰的意识又不受控制地飘远了,等再回过神,已临近黄昏。
大片的云霭知何时散去,红日迫近西山,难得有很好的余晖。
而她枯坐大半白日。
神游太虚让人忘我,也让人迷茫。
楼兰困得眼神呆滞,陷入了关于“我是谁”的原始思考。
“在做什么?”
“没什么,”对某人过于熟悉,沉浸思绪无法自拔的楼兰下意识接话,并未觉察不妥,“只是在想我忘了什么?”
“忘了就别想起来呗,”那人说,“想不起来就不重要。”
逻辑满分,楼兰差点点头,顿了顿,才猛地朝来人的方向一抬头,半死不活的死鱼眼瞪了溜圆,几乎又要咬掉舌头,瞬间疼精神了。
她瞠目结舌:“……我去,你来干嘛?!”
“锵锵锵~”那人说,要不是脸上扣着个大白脸面具,一准笑出一口白牙,他小丑似的滑稽摘了摘头顶看不见的爵士帽,“丫头好久不见,想我不想?”
听声音他仿佛是青年,身上白和服素净堪比色无地的,手上套着白手套,身外还罩了层纯白的斗篷,头到脚裹着白,包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连根头发丝都不放在外头。
“你见空气死么?”楼兰吐槽,又往他身后望去,轻轻蹙了下眉,“怎么,现在找死还流行拖家带口的?”
阎魔:“嗐,我对尸魂界过敏你又不是不知道。”
楼兰:“……所以?”
阎魔振振有词:“所以我见空气死。”
楼兰:“……”
大多时候,哪怕嘴仗打得欢,楼兰心底仍不很想搭理阎魔——这货嘴太欠抽了,而且一肚子坏水,就连标点符号都要勾搭人向阴沟,反正楼兰是不指望自己这辈子能从阎魔嘴里套出半句正经。
哪怕她不知活了正常人的几十个“这辈子”。
“你特么,”楼兰被他气笑了,“不好好呆在地狱来尸魂界作哪门子的死?人类在地狱不好过,你在尸魂界就好过了?”
“不好过,相当不好过,”阎魔深刻检讨认识错误,反客为主地放过这一茬,“不说我了,来说说你,怎么搞的,狼狈成这样?”
楼兰沉默了,撇撇嘴别过头去。
“来来来让我猜猜看,”阎魔毫无眼力介似的,甚至专往楼兰耳朵边凑近了嘚啵,生怕烦不死她,“你是不是想啥破事也别找到你的好哥哥头上,一不做二不休封印了,毕竟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哪怕将来有个万一也让高个子的顶上……”
“他给了我一半灵魂,所以我还他一半,”楼兰忍无可忍,皱眉反驳他,“有问题?”
“……没,挺好的,”阎魔微笑,“谁也不欠谁。”
楼兰抿紧嘴唇,忍下了。
阎魔:“那那小丫头呢?特意留的眼睛。”
“封印剩的废料,留着多余,”楼兰说,目光微冷,“还有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捏的灵傀1?”
“可毕竟是,一样的灵魂,”阎魔轻声,似乎在犹豫,“你不觉得奇怪?”
“废物利用而已,”楼兰顿了顿,反问他,“不然怎么?跟断的胳膊一块熬骨头汤?”
阎魔:“……”
楼兰费解得诚恳:“就算地狱穷成那幅鬼样子,我也没少给你炖肉吧?饥不择食不至于。”
在某种意义上,被切割开的灵魂和断肢确实很像,至少都不是想装就能装回去的,又不是被掰开的乐高。
然而每当楼兰嘴里又吐狗牙,阎魔都有那么片刻光景想诚挚忏悔曾经放养娃娃的自己——人模狗样的一小姑娘,野蛮生长得不会说人话也算了,还蠢还没眼力介,气咎人不气。
“你又不是不知道,现世和尸魂界的食物是累赘,”阎魔不想忏悔,于是艰难埋葬良心,“倒是你,怎么还不睡,不累的?”
“干你屁事。”跟阎魔抬杠成了楼兰刻进遗传编码的本能,她先回了嘴,这才敛神提起正事,“喂,我问你,断界出什么事了?”
“乖崽,地狱就够我受的,还断界,那鬼地方赶人,”阎魔叹气,“再说,我是那么没事干的人么?”
楼兰瞅着他如临大敌的行头,欲言又止。
“得得得,我是我是,”阎魔摸着下巴,假装有思考,“没什么特别,出意外了?”
“也不是,只是我的灵力居然消失了,要不是盯着穿界门我还不知道哥他已经在尸魂界,”楼兰小声说,说到最后只是嘴唇微微翕动,“哥哥他,差点冻死。”
“怎么可能?”阎魔看起来十分意外,“确定不是跟老爷子谈崩烧炭了?”
“……他敢?”楼兰无言以对地白了眼阎魔,“你俩又不是普通魂魄,不吃不喝雪地里砸十天半个月不可能有事,我哪知道灵质还能被封印了灵力还能看不出破绽的?”
这也恰是楼兰疏忽的,等她时候想起查看封印,残留的灵力早消解殆尽,无法追踪来路。
阎魔沉默片刻:“虚圈的动静是你让的吧?谁牵头?”
楼兰:“你认识。”
阎魔:“章鱼?”
楼兰:“嗯。”
阎魔笃定:“那就怪了,他不可能留着找死的把柄等我算账。”
“……滚哦,利诺怎么着的你?”楼兰无语,“对他这么大脾气。”
“在断界被封印魂魄,在尸魂界又自行恢复,封印还消失得这么干脆?是知道要被扒皮怕了?”阎魔充耳不闻,摩挲着下颌自言自语,“像是暂封灵力的把戏,可这又是谁干的呢?”
“行了行了戏收收,别太过,”楼兰皱眉,“我不打听,你自己当心。”
楼兰说不打听是真不打听,她觉得阎魔其实心理有数,提这一嘴确实只是提醒。
忘了具体从哪年开始,反正他俩合作向来不愉快但分工很明确——阎魔负责挖坑,楼兰负责踢人下坑,或者相互反手坑队友。
他俩少得可怜的共识也就这一些,再要没有了。
楼兰是因为有自知之明,知道凭虚那点摇一摇还会晃的脑浆,动脑伤神,知道太多反而坏事,反正她皮糙血条厚,虚圈也稳定架得住她折腾,并不介意被多卖几次。
楼兰非常小人地以己度人,认为阎魔也是这么以为的。
“好好好,咱不过,”阎魔见好就收,“说起一半一半,哥他那一半呢?我看没在喜助身上。”
楼兰:“……”
阎魔不提倒还好,提了楼兰有点想原地分裂,她揪着衣襟咕哝:“被封印了,鬼谁知道他想干嘛。”
“觉得危险想溜?能理解,虽然那几位前队长,嗯……不太够看。”阎魔反倒笑了笑,“既然被封印了,就没想过要取出来。”
楼兰越发幽怨:“不是不让我插手么?”
“……两百年前不让动你还真就,永远不动啦?”阎魔对楼兰的不知变通叹为观止,佩服她,“死丫头,还死心眼。”
楼兰不服:“我这叫言出必践。”
阎魔:“小笨蛋。”
楼兰:“老人渣!”
“噗,说正经的,”被怼了阎魔还挺乐呵,“容器怎么说?死了可有的麻烦。”
“没事,我教过她防身术,还有怎么控制灵力,自保不是问题,”楼兰皱皱鼻子,既有委屈,高强度工作消耗过度又有点困,不是很想追忆怎么带的孩子,“不对上虚问题不大,对上了我也知道,能活。”
阎魔沉默。
楼兰:“?”
“……你,还散养上了?”摇摇头,阎魔啼笑皆非,“这种……魂魄,不该捉在身边安心么。”
楼兰一脸“你是不是有病”,反问他:“活着不够么?还要我做她监护人?”
阎魔叹口气,在面具背后笑笑,没解释。
大约是懵懂糊涂的时候就被抱出了虚圈,从小混在市井人堆里长。天生地养的小坏胚长成了“出口成章”的滚刀肉。虽然不太聪明,但楼兰潜意识大概,是真的太不符合虚圈的……王。
她看到人,潜意识直觉到的是喜怒悲欢,而非果腹食物。
有人会在乎桌上肉块的想法么?哪怕一时半会不能死,圈在笼子了定点投食不就结了。
随心所欲,毫无成算,心大到令人发指,可没办法。
他俩亲手带出来的。
“行吧,你有数就成,改天带我指人,你不盯着我得盯,”阎魔说,“我本来还以为是被你蹭房住的那个,倒还省我事。”
楼兰半闭起眼,几乎要睡着了:“哦那是另一件……”
她本来只顺口一提,忽然被提醒了什么,沉默了。
阎魔:“怎么?”
楼兰面无表情:“……你先带我,找个湖。”
阎魔:“?”
楼兰:“捉鱼,做午饭。”
阎魔看看天色,嘲她:“不当监护人?”
楼兰憋了口气,扣住了屁股底下的石头,捏出一小把碎石子:“带不带?!”
“好好好带带带,”阎魔边咳嗽着狂笑边托住楼兰的膝湾把她抱起来,看她困得几乎睁不开眼只是强撑着一口气,低声哄孩子,“乖,明天好不好?或者我让人帮你捉。”
楼兰鼓了鼓脸颊,像是塞了坚果的小仓鼠,又像气饱了的河豚,双手抓着阎魔的衣襟,没来得及拒绝,眼前一黑,就被人捏晕了。
楼兰:“……”
食言而肥的老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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