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叛徒
斋藤站在后院当中,剥开外衣,提起一桶井水当头浇下。
他金发蜷曲细软,像古希腊传说里金色的羊羔毛,被水打湿后湿淋淋地贴着脑门,不停往下落水,清凉消暑的井水落进颈窝,沿着少年清瘦的身躯滑落,经过凹陷的脊柱沟落到腰窝,淌过股勾又滴上踝骨脚背。
露在外边的皮肤晒了半个大夏天,小麦色里透出略晒伤泛红润,被衣服捂住的地方依旧柔泽润白,水光鲜明淋漓地跟着摇曳。
斋藤可能赶时间,囫囵打湿身体搽过皂角,又匆匆忙忙冲掉泡泡,草草擦干身套上干净衣服,又急着往外赶。
“斋藤!”后边有女人喊他,“才帮完工,怎么回来就又出门!”
“嗯,”他弯了弯眼睛,边跑边扭头朝女人好脾气地笑,“晚饭前会回来!”
“可现在才上午啊?我说斋藤……”
再之后斋藤没听见,他背过冒气炊烟的村寨,赤脚扎进小路,脚步轻盈敏捷,灵活地避开树藤与枝柯,像头穿梭在丛林里的金色小豹。
山里的路越走越偏越走越窄,斋藤的脚步却越来越快越来越轻巧,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停在某一处山坡上,眺望着村子,蜷曲发光的发稍迎着风悠然飘扬。
斋藤席地坐下,沉默几息:“您来了?”
阎魔突兀出现在他面前,一抬下颌,话中含笑:“玩我呢?”
斋藤:“怎敢。”
阎魔挑挑眉:“换了张脸,还能换幅脾气。”
“可不是,”斋藤,或者利诺·哈迪德同样笑了,语气恭顺谦卑,“我这样的人,就也耍这点小手段,给您献丑了不是。”
“那可不敢当,”阎魔说,“我怕鬼,夜里睡不着。”
“怎会,”哈迪德轻叹,“不做亏心事,怕什么小鬼敲门?”
“我不怕小鬼,”阎魔忽然凑近,“我怕你啊。”
哈迪德不动声色:“怕我?”
“昂,”阎魔煞有介事,“当年你送了我好大一份礼,碍着丫头还没还成,事后可不怕你再咬咯?”
“这话说的,”哈迪德哂嘲,“您这样的人,予生予死予杀予夺,颐指气使任性妄为,我才该怕您跟我一般见识。”
车轱辘话来回说,不烦也腻。
阎魔:“意见挺大口才挺好,我就这么个□□的杂碎,嫉妒么?”
“您可以杀了我,”哈迪德不甘示弱,语带双关,“区区一介懦夫,阴沟的臭虫。”
利诺本意在激怒阎魔,但阎魔也平静得在他意料之中。
比定力,谁不是只千年大祸害?
“往上爬么,没什么,本能而已,为的什么谁在乎?”阎魔说,忽然顿了顿,没好气地别过头,“我说,大夏天您老犯哪门子老寒腿?怎么不干脆等零番队死绝了再来?”
“呸,小王八羔子,”焦热站在树枝间笑骂,跳下来谑谑然道,“要不是你圈的狗崽跪着求我,才懒得搭理你。”
阎魔:“哦。”
焦热戴着手套的手隔着面具摸摸下巴,挑拨道:“但当着你家丫头面,做什么跟她家小子一般见识?”
楼兰:“……”
阎魔:“……”
哈迪德:“……”
老头瓢嘴开过光,一句开罪仨。
意识到楼兰也在,哈迪德的眼神莫名地复杂起来:“你来了……”
见藏不住,楼兰恢复实体,她站在半空,闭了闭眼,心说这舶来的皮简直辣眼,冷冷地说:“把皮扒了再跟我说话。”
哈迪德没说好耶没说不好,默默站起来,解除外形拟态。
章鱼的生物拟态性在瓦史托德身上被放大到极致,外貌伪装不过区区皮毛,只要模仿得当,哈迪德能使自己的气息贴近所有存在,包括一切的生物与非生物。
焦热“啧啧”出声,还不忘吹哨捧场。
恢复真身的利诺·哈迪德高近两米,他光脚赤身,身材魁梧肌肉虬结,肩宽而腰窄,蓬乱黑发在后脑束成一捆,面颊微凹颧骨高耸,眉弓陡峭眼窝深陷,苍绿色眼珠坚毅深邃,却似乎蒙着白翳,看不出着落点。
左肩覆盖着面具所化的骨甲,精赤的古铜色皮肤肌理粗粝,其中刺有深青的纹路,颜色有些褪了,仿佛时刻砥砺着经年不息的风霜。
哈迪德本人和拟态形象落差大得像是跨次元生物,焦热稀奇地伸长脖子打量了一圈,发现哈迪德上身张牙舞爪的刺青原来是只巨大的蝎子。蝎子的钳口钳制着脖颈,躯干从胸膛匍匐到腹部,蝎尾顺肌肉的轮廓线条甩过腰际,巧妙地避开腹腔空洞,将狰狞倒钩直直指刺向心脏。
带刺青的八尺壮汉形象自带辟邪光环,等闲人不得近身,容易腿软。
楼兰语气不善:“你来干什么?”
哈迪德:“没处去,找个地落脚。”
“虚圈撑不下你还是现世养不起你,好端端留尸魂界做什么?”楼兰不信,“老实交代。”
哈迪德不多解释,只说:“正好碰上。”
“所以,”楼兰缓缓地说,将过程猜准了七八成,“这个小孩正好死在润林安,你又正好借用现成死小孩的皮,事后又正好被现在的领养人捡回去,还正正好好错开我的感知神经,这一错开就是好巧的几十年?”
哈迪德没什么表情地点点头。
“您看着我信么?”楼兰面无表情地点点自个儿,“看我傻就瞎忽悠,不能够吧?”
哈迪德默了默:“我在尸魂界的暗处,行动方便些。”
“我用不上,而且你冒名就冒名,这么多年哪不能去?”楼兰仍不买账,“赖着不走做什么,等着被查账?”
阎魔见插不进嘴,干脆抄起胳膊杵旁边看戏。
这次哈迪德沉默地比以往都久,还是照实说:“因为雏森。”
楼兰:“……”
她深深、深深地吸了口气,再用劲逼出去:“接着说。”
哈迪德忽然笑了,笑意温柔了冷酷的脸,锋利逼人的眼睛甚至显得平和:“没什么可说,妄想罢了。”
楼兰忍:“知道妄想给我适可而止!”
哈迪德远远地、远远地凝望着楼兰,忽然无奈地叹了口气,神情却是冷静的:“楼兰,真不在了?”
废他妈一千年的狗屁话!
“不在!”楼兰忍无可忍拂袖转身,冷厌地嗤道,“早不在了。”
阎魔和哈迪德的目光在半空暂时相遇,又默契避开。
水火不容、相互认定对方不是东西的两个男人,在这个时刻,就某事件达成诡异共识。
小丫头片子捉弄着,啧,带劲。
“那个,”透明的焦热弱弱举手,“我觉得……”
“你不觉得,”楼兰冷冷瞥他,“闭嘴。”
“我、觉、得!”焦热坚持强调,“你这身皮吧,跟他是有那么点像,嘴唇鼻梁还有……”
楼兰:“滚!”
焦热:“所以谁是谁爹?”
“……”楼兰气成腮帮子堵满榛果仁的花栗鼠,满口火喷不出咽不进,扭头迁怒起阎魔,“让他滚!”
“欺师灭祖不能够,我还要点脸。”阎魔悠悠然道,“天地君亲师,垫底也是跪,伦常根基啊丫头1。”
楼兰:“……”
狗东西还引经据典!
她憋着口闷气,觉得心口堵着的不是坚果是秤砣,上吐不出下咽不进,有被深深针对到,想骂人没地下嘴,忿忿响转跑了。
三个人均185的大男人联手挤兑走那么一小姑娘,听来挺狗,实际也很狗。
哈迪德松口气,有些别扭地抓了抓长上许多的发辫。他瞥眼阎魔:“找我有事?”
阎魔:“演上瘾了?”
“人都在变,忒修斯要更替自己2,谁还不是个玩意,”哈迪德嗤笑,“你又好到哪去?”
阎魔:“滚蛋。”
哈迪德领隔壁王命而滚蛋,没一点犹豫。
“……站住!我让你滚了?”阎魔只好强行挽尊,“老头,你怎么还在这?没留你饭的赶紧起开。”
“切,骗小姑娘张嘴‘天地君亲’,见着男人翻脸不认祖宗,”焦热抱拳告辞,“得,你俩搅和,灯老泡滚蛋咯~”
阎魔面具底的脸精彩成了霓虹灯。
焦热还嫌没数落够,又意犹未尽补刀“皮孩子欠教育”,在被逆徒欺师灭祖前拍屁股遁了。
哈迪德惊讶地看了眼焦热,左眉高高一挑。
他知道楼兰对虚的约束力,所以能大致理解阎魔对咎人的绝对控制,万万没想到居然有咎人敢对自己的“主君”这么的……大不敬。
“一个月前我预感你们会找到我,可我没想到,”顿了顿,哈迪德没表现出太多困惑,“她……楼兰,也算了。你怎么回事,这么沉得住?”
但凡有第三个在阎魔或者楼兰手底打工的虚或咎人,恐怕都会怀疑哈迪德神经错乱,形容反了彼此老大。
毕竟阎魔口上贫心下稳,比老狗还能苟,不管怎么看,楼兰才会是表里如一动辄暴走的那个。
阎魔周身困厄在洁白的和服与外袍,唯独目光能够穿透面具,灼烈的白光给纯白的面具晕褪出珍珠白的柔泽,照射出耀眼炫目的强烈光晕。
在时间存在以前,发生的任何事无所谓意义。光阴无所谓实在无所谓生死,却束缚形体,约束质量,搓捻生命。而当眼前缥缈光束乍然溯游而上,沉淀千余载的底蕴仿佛使无形的时光拥抱了质量,轻于鸿毛又重于千钧,酷烈得能灼穿冰冻麻木的魂魄。
沉寂上千年的荒芜冻土蓦然坍陷一隅,颓圮的废墟生出了荒芜鲜活的飞尘与微风。
那一刻,地狱苍老麻木的王看上去竟是惶愕无措的。
哈迪德:“意外?”
阎魔:“……你叫她什么?”
“她觉得自己是就是,她……”顿了顿,哈迪德有些落荒而逃地回避阎魔执拗的不依不饶,斟词酌句地嗫嚅,“我们的确,欠她。”
阎魔凝固得像尊残损了的佛雕:“你们?欠?”
哈迪德皱眉。
阎魔蓦地笑出了声,刹那和风细雨冻土消融,他又抬手指隔空虚点哈迪德,言笑晏晏:“里破道之一,双扇仪火。”
阎魔这出手的速度堪比楼兰说翻就翻的脸,前后反差太大,哈迪德一惊,猝不及防下放出半记虚闪,使出响转避开爆炸风波及范围。
他在惊天声浪中失声暴呵:“你疯了?”
阎魔不为所动,预判哈迪德落点转瞬即至。
“……疯子,”哈迪德咬着牙,抬臂后扯硬抗一击,“想把楼兰引回来还是被因果链拖回去?!”
阎魔哂笑,压根不废话,一招比一招狠:“凭你?”
话虽然说地硬气,可阎魔根本调用不了太多灵力,有所顾虑的哈迪德更无法速战速决。
他们一个灵力被制身不由己,一个顾忌他人耳目投鼠忌器。像两头困锁在笼子里的蛮兽,身怀绝技而困兽犹斗,挣扎不休,又相互倾轧,虎视眈眈地觊觎敌方要害。
外行看着兴许热闹,可在两个当事人看来根本没有死生一线的狗屁凶险,战斗层级简直是幼齿的稚童打闹,毫无章法操蛋地憋屈,只在发泄多余的私愤,除了满身伤落不到半点好,偏偏谁也都不肯暂停低头。
两人身形胶着,形式一时诡异又微妙地僵持下来。
最后哈迪德仗着体术精湛与灵力不受制约而反压阎魔半招,他趁阎魔无法收势的脱力间隙,一手拖着阎魔衣襟一手手肘抵住他的下颚,猛地把他摔在石壁上,砸出凹陷的碎石坑。
阎魔被震麻了整片脊背,偏着头玩命咳嗽,面具后传出断续的咯血声。
“……”激烈缠斗后哈迪德血气上头,用地喘着粗气,闭眼深呼吸,阴鸷地冷斥,“小子,疯够了没?”
哈迪德没有贸然让阎魔失去行动力,阎魔双手掐诀,勉强张开一重范围有限结界。
“你欠她,然后,咳,然后逼死了她哥。”
阎魔揭开面具,冷冷地扭头“呸”出口腔里带血的唾沫,拿血肉模糊隐约见白骨的拳峰粗鲁地搓去染红整个下颌的血。
他缓慢地、字句砥碾着血色的齿尖:“老子这辈子,最恨白眼狼。”
“……她哥?”哈迪德攥着阎魔的衣襟,不受控地往上提了提,讽刺地“哈”了声,“长成那样的亲兄妹?!”
“我哥,和你,说过什么?”阎魔加重咬字,“我要知道‘所有’的细节。”
“老年人多健忘,”哈迪德的不要脸炉火纯青,比起阎魔不逞多让,“尊驾担待。”
“丫头不会看着地狱自毁,”阎魔盯着他,绿色眼睛阴狠,“你确定要在这种时候和我对着干?”
哈迪德:“走投无路?”
阎魔:“恰好相反。”
“是吗?”哈迪德不为所动,“那可恭喜。”
阎魔定定地盯着哈迪德,盖上面具一把掀开他,凉薄地刺道:“你够格,挺有种,不怕死。”
哈迪德收拢五指,按肩活动肩膀:“彼此彼此。”
话不投机半句多,暂时对外的两人扭头又掐出斗鸡眼,不谋而合地有心将对方剁碎喂狗。
在瓦史托德中,哈迪德的超速再生能力比较弱。阎魔伤势看着濒死,但咎人的再生能力比虚只强不弱。况且地狱在,只要阎魔想,灰飞烟灭了也能重新拼回去。
哈迪德本人冷心硬肺混子一个,悲悯心薄过饥年入肚的米水,何况先撩者贱,他扔下靠着石头出气多进气少的阎魔,转身回了村。
他边响转边重新伪装好自己,庆幸拟态能掩盖伤势,不然半身伤地回去确实不好解释。
金发蓝眼的半大少年回到村寨,脚下趟着夕阳流淌的残晖,推开半扇脏兮兮的院门。
“斋藤,你小子跑哪里去了?”中年妇人坐在木盆前,拿棒槌捶着浸在水里的衣服,没好气地数落,“说好晚饭回来吃的,知不知道现在几点?”
斋藤笑笑,露出一颗乖巧的虎牙:“姨我没事,您受累多吃些,”
女人手一哆嗦,心说我滴乖乖看几百遍这脸还这么少女杀手,生硬地低下头,耳朵尖被通红的夕阳烧地滴血:“……晚饭搁在桌上,记得吃。”
斋藤“哎”了声,抬腿进屋。
“斋藤哥!”
“大哥。”
“漂亮哥哥~”
“哎呀你不要挤我……”
“我哪有挤你,丑八怪,明明就是你自己要凑上来!”
“谁凑上来?明明就是你,你、你还踩我!”
……
不知从那些犄角旮旯里钻出来满屋子的小孩,跟菜地里冒出的齐整萝卜头似的,争先恐后地挤到斋藤跟前,两两之间还不对付,时不时要相互掐起来。
屋里热闹得像个鸟巢,叽嘹着一张张嗷嗷待哺的黄色大嘴吧。
斋藤蹲下身,给每一个人发了几个金平糖,又走到角落,挨个拍了拍几个不爱说话的小脑袋瓜,也给他们分了糖。
对付完兔崽子,斋藤走到后院翻过院墙,从后屋北墙根中心开始,向外走了四十四步,蹲下身,徒手刨出一个成年人半膊深的坑,露出一把黄铜钥匙。
他捡起钥匙埋好土坑,转身翻回房间,打开墙角蛀满虫眼的衣箱,推开破布麻衣,从箱底翻出一个带锁的铁皮匣。
匣子里锁着斋藤这几年攒下的钱票,他用钥匙扭开锁,却不急看匣子里,而是掰开那把平平无奇的黄铜锁,露出内部机簧,并从里面小心地挑出一片铅黑色的金属片。
那不是普通的铅或铁芯,而是束缚地狱的因果链。
正常情况,阎魔在尸魂界自己自身难保,本来就感应不到这点体量的因果链,更别提斋藤实打实地把对方打成残血。
斋藤低下头,趁没人注意运转起灵力,缓缓注入残片。
残片发出细微而规律的震动,像是几十年前出现的摩斯电码编码,传递出只有三个人能解读的暗码。
6月2日,无恙,再会。
ps:再会是再也不会,鬼精小子不是小囡,不好糊弄。
哈迪德腹诽附言比正文还啰嗦,不知道那人怎么想的。面上运转灵力,彻底摧毁因果链碎片。
他重新塞好匣子,合上衣箱,起身向外走,手自然地垂着,拇指不着痕迹地扫掉掌心残留的残灰。
“香砂,”有人在背后叫他,“你的锁!”
斋藤没回头:“没法修了,我去买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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