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章
正午之后,申时,我们二人坐上了回皇城的马车。
许是我之前的举动太过大胆直白,让蒋枭一时之间少了许多顾虑,在赶路过程中,他不是倚着我读信,就是夜里牵着我的手仰望星空,成日陪在我身边,我竟有了种甜蜜伴侣的感觉。
身旁有人相伴,就连岁月流逝都颇有些静好的意味。
一直行路到皇城外二百多里的边陲小镇,江南水乡,春意比起西北来浓了不少,柳条拂水,桃花开的正好,新月至,万物苏醒,天地之间一片生机盎然。
我倚在窗边,凝望着春来的方向,思绪不禁飘到了很远。
直到视线里出现一个小点,越来越近,越来越大,方才瞧清,那是只信鸽。
乍一看与我每月送信的那只十分相似,所以我自然而然地将它想成了我的,心头狠狠一颤。
这一月发生了太多事情,昨日仍旧笑着的,明日便化作残花,永远离我而去,世态炎凉人间悲欢,几乎看了个遍,在乡野之间,我早已忘却了这档子事,甚至忘却了自己的身份。而今信鸽一来,蓦地将我打回了现实,我还是那个敌国细作,未曾变过,不论再怎么样,不论在中原经历过多少,有怎样舍不得放不下的人,我终究还是细作,是最大的叛徒。
从前我想,倘若一朝事情败露该如何,无非就是人人唾弃,极刑处之,大不了再横尸街头,虽然怕,但仍能做着准备接受。
可是现在,我不知道倘若有一天蒋枭知道了我的身份,知道我从头至尾都是骗子,我欺骗了他的感情,他该如何,或者是说,他做出反应之后,我待如何?
我不忍他难过,不忍他悲痛,更不忍看到让他悲痛的那个人是我,光是想着他震惊失望的眼神,我就足以心口闷痛。
要接受,他的绝望,他的仇恨,大抵要比从我的魂魄里抽去一魄还要疼上百倍。
从前什么都不想要,自然不会难过。
而今有了念想,且尽在眼前,所以连想象那一刻的到来,都需要千万倍的勇气。
我看着那落在窗沿的信鸽,姜黄色的眼眸盯着我,我竟连去拿下它脚上信笺的力气都失去。
南边的春也暖,但还是不可避免的要有些寒意,屋外漏进几丝春风。
我抖开淡黄的薄纸,在触及那黑字的一瞬,我便明白,这不是我与西梁的往来,我们之间的笔墨从来都用赤色。
我提着的心骤然落下去,想着估计是蒋枭的信笺,便准备收好,待他回来再告知。
谁知我不经意垂眸,便看见了几个“祝羲川”“秘密”“死”“西梁”的字眼。
不知怎么,我终究还是看了下去。
屋外有些冷了,吹得我浑身发僵,木然,我不敢动,怕一动就会碎裂,不止是我,周围的一切,一场空,什么都抓不住。
我无声的颤,几乎抓不住那薄薄的纸张,几次脱离般从我手中滑落,我扑着去抓,抓不住,就真的抓不住了。
我身处寒冬,四周万里皆是冰封,白茫茫的尽是雪,一片片,大到我瞧不清,什么都看不清,看不清前路,看不清人心。
要如何去相信,去信飞蛾扑的是火,去信爱竟是场博弈,我身处其中,左右赢输都是他落棋。
要如何去信,我被所爱之人骗了十多年。
我恍然又闻到漫天血腥味,一阵阵,刺鼻,我想躲,想逃,最后发现,偌大天地之间,我竟是无处可逃。
我对着那窗外景色,一下下,默然撕裂纸张,一片又一片,一页又一页,一年又一年。
撕裂我的心
撕裂我可笑的这些年。
痛吗?并不觉得,许是痛的已经麻木,忘记了该如何去痛。
难过吗?并不想流泪,反倒是想笑,原来,我竟是那可笑的飞蛾。
他用无尽的假面与谎言,为我打造了一个贴身的局,将我困住,终日与烛火相处,最后爱上烛火,烧掉半边翅膀。
谎言配谎言,假面配假面。
原来这十多年,我们竟是如此相处。
这样看来,倒真真是一双般配至极的璧人,如此契合。
我笑起来,狂笑,大笑,狰狞的笑,笑的那信鸽都飞去,笑的眼泪横流。
夜深了,我倚在客栈二楼的栏杆旁,身上穿着件大红色的锦袍,袖口绣着灵蝶,栩栩如生,我望着大堂推杯换盏的人群,心底只有无边的冷,好像那疮孔化作了无底洞,生生冒着寒意。
眼尾那颗灼热着我的红痣在望见蒋枭的那一刻,像火,烧个彻底,燃的我眼底都泛起水光。
他站在楼下,抬头看我,眼底映出我的样子,我想一定是与我平日的形象不符极了,我眼眶酸涩,但强睁着,不想闭,我想记住这一刻,当做是棋局之上落下的最后一子。
我看着他的目光,那么贪恋,我巴不得定在这一刻,假面不扯破,我就不用再疼到流泪。
他几步上了楼,我什么都没说,只是望着他,每走一步,都在消磨我的魂灵。
一个火热的吻落下来,他动情的抱着我,将我压在栏杆上,左手摩挲着我的腰,舌尖灵活的撬开我的牙关,攻城略池,他闭着眼睛,离得这么近,我双手环着他的脖子,看到他长而浓密的睫毛因为情动而轻颤着。
他闭着眼睛,醉着。
我睁着眼睛,看着。
这么亲密的姿势,仿佛我们真的都属于彼此,是彼此融合在骨血里的一部分,爱人吻着我。
那一份情动,那一份迷离,只为我。
我闭上了眼睛,身体是滚烫,内心一片冰凉。
我们进了房间。
我一滴带着凉意的泪水滚落。
他怔愣了片刻,我却用力将他拉得离我近了些,主动吻上去。
大手在我身上摩挲流连,衣裳褪去,烙下属于他的红痕。
我仿佛也醉了。
清醒着沉沦。
四周一片寂静,暧昧旖旎在空气中浮沉。
我凝视着他的双眼,他也对上我的视线。
就在他吻下来的时候,我一偏头。
我贴着他的耳畔说:“陛下与西梁的条约近日可有续签?”
他僵住了。
我看着他的反应,勾出一抹讽刺的笑。
眼眶红了,冰凉的眼泪流进灼烧的心底。
他慌忙起身,手足无措。
顿了半晌,开口“你都知道了哪些。”声音颤着。
我笑的更厉害
“全部”
“陛下啊,我近日听了个故事,真真有意思极了,我讲与陛下一听可好?”我拢着衣服,半直起身子,眯着眼睛,笑着看他。
他慌忙向后退去,脸上满是惶恐神色。
我大笑起来,衣衫乱了,发乱了,心乱了。
“曾经啊,有一个小孩,他不受待见,他被人欺辱,于是呢,他想报仇,想把那些坏人都踩在脚下,偏偏他还是个皇子啊,不得宠的皇子。”
“于是,他开始肖想那天子的龙椅,他盼望着,渴望着,痴狂的想着有一天自己能坐在上面,杀尽天下所有待人不公的坏人。”
“那个时候,小孩十几岁,却演的好戏,他在宫中人面前装傻,在背后看不到的地方做着皇帝梦。十几岁,他就演起来了,看不到的地方,满眼阴鸷,不知做过多少努力。”
“可是皇帝梦,总有耍些计谋才能得到。”
“于是啊,他第一个用来铺路的人,是他的哥哥们,他处处隐忍,在各家博足了好感,同时背后查皇兄们的污点,利用身为太子的哥哥,一个一个,为自己消除了竞争对手。”
“后来,他亲自率兵出征西梁,拿回一份不同意投降的战书,而背地里,则是与西梁签订了秘密契约,西梁扶持他当皇帝,他免除西梁一大部分关税,除此之外,还有许多。”
我直起身,直勾勾盯着他看,“下一步呢,就是在先皇病逝,太子登基的前夜,发动宫变。”
“可怜那二皇子,就这么为你做了垫脚石,你挑唆他宫变,又亲自率军保下太子,在外美名远扬,人人称赞你是有忠有义的好皇子。可是谁能知晓,太子根本不是自缢宫中,是被你一剑封喉,命毙深宫里。”
“待到登基之日无首,西梁的使臣自然会站出来推选你,而你此时,已经是皇帝的不二人选。”我每说一个字,就朝他走一步,一直走到他面前。
我抬起他的下颌,笑的无边邪魅,“陛下自己的故事,可还听得亲切”
他也回望我,没了伪装,眼中是病态的狂热。
“想要得到,去争取的路自然艰辛些,敢问我除了误杀太子,可有哪点对不起旁人”
我捏着他的手紧了紧,他的脸在我眼中幻影扭曲,看也看不真切。
无端的,我被眼前的泪模糊到失去力气,我跌在地上,仰着头,嘶哑地喊:“那我呢?我做错了什么?”
我什么不知,就被你蒙在鼓里,你和西梁一纸契约,瞒着我,让我无端做了十年的细作,让我延伸了数年细作这个身份。
我本可以回家的,本可以在太子登基那一年就回到故土,去见我的亲人,去和我挂念的人团聚,往后有家,我就再不用饱受凄苦。
可是我又过了数年这种日子,过着提心吊胆的细作生活,过着背井离乡苦楚到极致的生活。
一切皆因他在契约之上,加了一条,使我在中原当细作,一直到真相袒露的那天。
我想不通,为什么大可以放我回去,却偏偏让我留在这里,饱受折磨。
我看着他,我的眼神如同兽,猩红。
他看着我,脸上有偏执,有痴狂,也有令人心惊的爱恋。
那一刻,他所有的一切都摆在了我面前,我却颤抖着,想拒绝。
他走过来,蹲下,捏住我的下颌。
逼迫我抬头与他直视。
“因为你只要当一天细作,就会对我愧疚一日,对我愧疚了就会百依百顺,就不会离开我了啊。”
我只觉得可怖。
窗外闪电划破长空,照亮屋里两个狼狈的人。
原是装了这么久,终于露出了本相。
“至于我的好太子哥哥,那是因为他对不该动心思的人动了肮脏的念想,那我自然留他不得啊。”
我猛烈的颤了几下,昔日那些明亮的,温暖的回忆一股脑涌入脑海。
我瞪大了眼睛,如同困兽一般嘶吼:“他可是你哥哥!”
“我没有哥哥!”他也同样吼着回我。
又像是想起什么,补上一句“他不配做我的哥哥。”
雨到底还是落了下来。
春天竟然也会二次下如此大的雨。
我闭上了眼睛,任泪水流淌。
爱的越深,恨的越浓,越是无力。
“你连同我一起杀了吧。”
轰一声,闷雷炸响。
我满脸凄苦决然,我在回味我过去的,可笑的人生,想着想着,竟然笑了起来。
他突然怔住了,然后用力抱住了我,像是抱一个即将会消失的蝶,一眨眼就会消失不见。
他哭了,真是可笑,如此凉薄之人竟也会哭。
窗外雨声渐大,他拥着我,我们都在流泪。
不知道雨下了多久,雨势越来越大,我站在了窗边,无言。
一阵一阵的冷风争先钻进屋子里,窗被拍的啪啪作响,天空中一道闷雷,闪电划破天际,照亮面前人苍白的一张脸,然而此刻,我却在担心,这木头的窗子今夜怕是要被拍坏了。
太冷,暴雨斜漏进屋里,我的袖子湿了,一片冷意,我打了个寒颤,却没来由的觉得心也像是下过一场冷湿的暴雨,春寒料峭下大雨,奇迹也凝结成了冰。
我看着那桌上焰跳动的火烛,不带一丝温度,面前的人一样。
他问我:“跟我回去。”
我听见一个低哑的声音,“我30岁了,我把人生中最重要的都拿来给你换真相了,我已经没有赌注,底牌都打光,放下的就再别追了。”
我听见那个叫祝羲川的男人这么说。
一定不是我,因为我的手是冰冷刺骨,我的心深处却为面前的人下着一场四月春雨。
脸上泪水漫开,大雨倾盆,十八岁的爱意连根断掉,随风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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