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四章
我做了一个梦,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回到那一年,先皇驾崩,宫中混乱,朝野上下一片动荡,几个皇子皇叔都对天子之位虎视眈眈。
就在一切定好,太子登基的前一日。
我走在宫中小径,僻静的,平日里没什么会来。
忽听得身后有异响,转身去看,并未发现异样,但是我闻到空气之中好像有什么逐渐弥漫开来,不出几秒,我的视线就开始模糊,光照让我的眼睛有些刺痛。
恍惚间听到有人从身后迅速经过,很多人,似乎将我围在了中间。
一个好听的女声如同鬼魅一般响起:“未来的帝师大人,有人请您去喝茶,望大人不要反抗,避免不必要的伤亡。”
我再问她是何人请我,去干什么,她却只字不提。
疑虑和不安在心头蔓延。
第二日便是太子登基,我要是此刻出事,以太子的性格,绝对会掀起一番风浪。
所以我不能和她走。
但是她显然不听我的,人群近了,她派人想来强行捉拿我。
我堪堪避开一人伸过来的手,眼睛还是一片模糊,而且在光的照射下疼的不住流泪,影响到了我的行动,一边抬手去擦,一边躲开那些人的招式。
那个好听的女声又响起:“大人的眼睛暂时不会看到了,还会畏光,这样的情况,你觉得你还有几成胜算,不如早些跟我们回去,刀剑无眼,小心伤了大人。”
我听了她这话,心中漫上一股绝望,我狠狠地咬了咬嘴唇,压下所有心绪。
足下轻盈一点,闪躲到近处高墙上。
唰
我的佩剑应声而出,金色的剑锋在太阳下闪着光,我用它快速割下一条衣袍,蒙上了眼睛。
没有了光的刺激,我的眼睛总算止住了疼痛。
就在此时,身旁风动,我闪避开来人的手,反手擒住他的臂膀,用力一拧,骨头清脆的一声,错位的疼痛让他坠落下去,沉闷的一声响。
五岁,就有人教我习武。
我的师傅告诉我,习武之人,一般不要轻易出手,恐会伤及无辜,必要时刻,一旦动手,就要一招制敌,使其再没有伤害你的能力。
所以方才那一下,我用了十足的力气,那人应该是疼的发不出声音了。
一时间没人再敢上来。
我提着出鞘的剑,耳畔风声猎猎,月白衣袍翻飞,站在高墙之上,心思渐渐安稳,镇定的同时还想着尽快脱身离开这里。
“快些吧,如果大人再晚去,后果你们会懂的。”
此话一出,一群人果然蜂拥而上。
蹲下避开一人进攻,然后扯着他的小腿,狠命向下一拽,将他撂倒在地,又抡着他的身体,扫倒了近处一□□头毫不客气的向那倒在地上的两人砸去,直砸要害,让他们短时间内丧失行动能力。
眼睛看不到,耳朵就更加机敏,耳边风声加重,我不躲不避,直抓住那人手臂,一折一拧,骨头断裂又一脚踹在他肚子上,带倒了迎面来的一人。
我勾了勾唇,绽出一个极其不屑的冷笑:“就这点本事?”
见此情况,那女声又响起:“既然大人如此不识好歹,那就只好请大人上路了。”
下手的人招式明显狠了起来。
待我的胳膊被刀剑划破,切肤的疼痛让我明白面前的这些人动了杀意。
血腥味浓郁,我勾唇淡淡一笑,脑后蒙眼布条飞扬,拍打着我的发:“那就来试试。”
说罢,金色的剑刺进了一人的腹部,汩汩鲜血流出,一拔,鲜血的味道更加浓。
我舔舔嘴角,有血,是刚才被人打到了,我笑的更加不屑。
然后一剑再砍去。
几回合之后,几人闷声倒地,鲜血横流,一片狼藉。
我正抬脚要走,忽然身后有一人死死抱住我,勒我的脖子,我气闷,发狠去撞那人的肚子,他却仿佛感觉不到,我勒的有些窒息,伸手去够地上掉落的剑。
就在我以为我要死去的时候,我的手碰到了剑柄。
一剑向他的腿刺去,他吃痛,松开了我。
我趁机把他翻转过来,压在他身上,满腔怒意,热血让我的理智有片刻失控,我用拳头一拳一拳狠劲砸在他身上脸上。
直到那人晕厥,我才站起身。
所有人都被打伤在地,我没有伤及要害,不至死。
我自己也没有好到哪去,腿被刺中一剑,正在不住的流血,此刻停下来,身上各处的闷痛更加清晰,疼痛,我冷汗浸湿了衣襟,已经无法思考,满脑子都是除不去的疼。
我解下蒙眼的衣条,模糊朦胧中,我先是看到自己沾血的剑身和被血染到看不出颜色的衣裳。
然后看到一地的死士躺着,不同程度的受伤,大概五个人。
我笑了下,嘴角细密的疼。
心大的想我武功最近有长,能打过这么多人了。
没过几秒,我撑着剑爬起来。
身形一踉跄,没站稳几秒,便再次重重倒在地上,肉身砸地一声闷响,四肢百骸都疼起来,胃里火烧火燎,我干呕几下,只吐出一口瘀血。
睁开眼,恍然觉得头顶的太阳毒辣起来,投在皮肤上,如同针芒,无孔不入,钻心刻骨的疼,闭上眼,四周又好像满是诡秘的黑暗,笼罩着我,无边无际。
我的眼皮被灼烧着生痛,一口牙都快给咬碎,也始终无法减轻疼痛半分。
我好累,怎么这么大的天地之间,就剩下我一个人,我一个濒死的人,我想喊,发不出声音,我想等,没了力气。
竟是铺天盖地的劳累和孤独。
我闭上眼,再没了知觉。
奇异的是,昏迷之前的最后一刻,我竟想的是谁人能来替我收尸啊。
闭了眼,四周陷入黑暗,我仿佛在极速下坠,飘在半空之中,真真如一只振翅欲飞的蝶。
睁开眼,我在孤岛。
四面是深蓝的海,看不透底,幽深静谧,我挣扎着想起来,却发现我好像是被锁链缚在了原地,无法挣脱。
直到天光骤然刺眼,恍然之间,我看到有人向我走来,一步步,很多人都在向我走过来。
我看到了远在他国的母亲和小妹。
她们就站在白光的尽头,冲我笑着,无比温柔美好。
“阿羽,你过得还好吗?”母亲一如往常,笑的和蔼,身上简朴的罗裙被风吹动,她神色关切,满是掩不住的心疼与爱。
这么多年,从没变过。
她的爱,从没变过。
几乎是瞬间,我的眼泪就掉了下来,一颗颗眼泪刺的我看不清她们的模样,我费力擦去,又有新的泪水模糊双眼。
我再说不出任何话来,只能拼命点头。
已经数不清多少年没看到这一张熟悉的面庞了,直到在记忆里都快要模糊。
我想她,一直都想着,没有一刻不想着。
“羽哥哥,我们去捉蝴蝶好不好。”
女孩稚嫩地脸浮起羞涩而天真的笑,她眨巴着大眼睛,就像那年离乡,她也是这般看着我。
直到马车驶出去很远,她才大喊:“羽哥哥,等你回来,我们去捉蝴蝶好不好。”
那年我在马车上,看着窗外开的正好的油菜花,喉头发涩,一句话说不出来。
如今她重新站在我面前,我却依旧只能看着她流泪。
直到白光复亮,她们的身影越来越不清晰。
母亲转过身,带着小妹。
一步步,向着天际走去,一下下,光影割裂身影。
天边,她蓦然回头。
是那年我走失到中原时年轻温婉的样子,然后,冲着我粲然一笑。
无比灿烂。
“小阿羽,娘亲什么都不盼,只盼你健康长大,做一个顶顶自在幸福的人。”
风阵阵吹过来,带来她身上熟悉的,温暖的香,是我梦里念了很多年的味道。
“我们,去捉蝴蝶。”
荼靡和佑羽的身影再复出现,他们牵着手,灿烂又热烈。
回过身去。
“帝师,你要幸福啊。”
一个个,都要离我远去,都要消失不见。
直到,那个人出现在了我面前。
十五岁的少年,身形都是如桃花般灿烂温柔,那时候,他就是热烈的具象。
明亮的眸子弯起来,他头顶落了瓣桃花,微微俯身,素白的衣袍下摆翻飞。
“你做我的老师好不好。”
我再次想伸出手去,去取那一瓣落在他头顶的花,然而他的面容扭曲。
眼中满是令人心惊的痴迷与偏执,猩红的目,如同困兽,也像是一个坚不可摧的牢笼,他用他的爱,化为牢,将我一生囚禁,囚禁着我的爱。
若是如此,我甘之如饴,我愿留在这个名为爱的笼子里一辈子。
可每每看到他,我总会想起那些痛苦的,孤独的,迷茫的岁月,那些委屈了只能独自忍受,那些想倾诉却没有对象,那些想念家人的岁月。
我矛盾,纠结,心冷,不是为他偏执的爱,是为我自己。
我爱的人,是我这些年来痛苦的根源。
我爱的最深,爱我最深,伤的也最痛。
我看着近在咫尺的他,他少年的模样和偏执模样不断切换。
大片乌云翻滚而来,黑压压的遮蔽天际,狂风大起,掀起惊涛骇浪。
他望向我,眸底一片赤红。
我突然意识到,我们明明离得这么近,却好像又是那么远,中间有一堵永远不可能翻越的高墙,即使近在眼前,也像是隔了重重海洋。
大浪滔天,我近乎看不清他。
那年的少年越来越远。
最终巨浪袭来,他依旧是十五岁的少年。
我还是伸手将他头顶的花取下来。
他将我拥入怀。
四周海水变成血色,呼号着打着旋袭来。
“好”我轻声说
然后啪一声,锁链断开,铁链上斑斑血迹。
我反手拥住他。
我们,回不去了。
他像是破碎了一般,在我怀中化成烟雾散去,连带周围的一切,全部散去。
我发现我坐在街头小巷里,地方幽深又偏僻,偶能听到周围传来的叫卖声。
不远处的台阶下,一群乞丐模样的男孩围在墙角,各个表情激愤,吵吵嚷嚷,不时传来叫骂声。
“小杂种”
“狗东西”
“你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你是哪国来的,竟敢在这撒野。”
“西梁的废物东西”
……
不堪入耳,他们显然是常年混迹于市井,脏话不绝于耳。
我走过去,借着身高,勉强看清了围在中间的那个孩子。
他身上穿着和这群孩子风格明显不同的服侍,但是衣服破烂碎裂,堪堪蔽体,身上脏的很,被人打到受了伤,淤青一块一块,却倔强的护住怀中什么东西。
直到一个稍壮的男孩踢了他一脚,他怀里护着的东西露出个小小的角来。
上面绣着一个“羽”
我僵在了原地。
那男孩饱受着折辱,以及打骂,却依旧一声不吭,死死护着怀里的东西。
寒冬腊月,他穿的是那么单薄。
小小的身躯蜷缩起来,微微颤抖着,总是让人担心下一秒就会无声无息的死在这个冬天一样,瘦小的可怜。
那一下下,打在他身上,也打在我身上。
恰逢那时巷子里有一对父女经过,小女孩穿着崭新的裙子,天真又活泼,她看到这边的动静,哎呀了一声。她的父亲便抱起了她,遮住她的眼睛,骂了句狗杂种真晦气,然后带着女孩快步离开。
有人锦衣玉食饱受宠爱,有人衣衫褴褛无依无靠,有人衣食无忧不愁吃穿,有人却担心会熬不过这个冬天。
后来,孩子们散去,小男孩可怜的躺在地上,任凭泥土从自己身上刮过,他颤抖着,半晌,一滴眼泪砸在地上。
砸在我心上。
然后每掉一滴眼泪,男孩就会长大一点。
我看到团圆佳节,家家户户都聚在一起热热闹闹吃饭,而他只能拿出异族模样的香囊,坐在月下无声的落泪;我看到旁人受伤难过会找父母亲人诉说,而他只能守着那破旧的香囊,想念着远在他乡的母亲家妹;我看到无数个夜晚他在睡梦中惊醒,满头冷汗,嘴里不住的念叨着细作两个字。
无数个夜,无数滴泪,全是我流,也全是我痛。
不会有人理解我是何等的寂寞孤独,不会有人理解我是何等的煎熬折磨。
那些在梦里都胆颤惊心,处处提心被人发现的日子,是痛的那么真切。
最后事实明了,告诉我,这只是一场骗局,你只是骗局之中的一颗棋子。
我本不该哭的,可像是会传染,我想去抱抱那个在月下流泪的少年,去抱抱那个夜半惊醒的人。
去抱抱那个在寒冬腊月被人折辱的自己。
要我怎样去释怀,才能将这一切冠上爱的名号。
待我悠悠转醒,旁人告诉我,已是三日之后,我烧热三日昏迷不醒。
我却觉得我是受刑三日。
窗外桃花开了,我的心死了。
申时时候,我下了地,摸索出行囊里的红盒。
三月春天,满室春香。
我站在窗边,斜斜漏进一屋子寒冷。
身上的白衣微动。
他第一次见我,就穿了一身白色。
我长长久久地凝视着桌上的檀木盒子,眼前却又浮现那抬起头就遮天闭目的桃花,我颤着手,几次想要打开都失败,我沉沉吐出一口气,狠狠咬了下嘴唇,扶着有些发抖的手腕,最终,啪嗒一声,打开了那盒子,装着尘封十年记忆的盒子。
红色的丝绒布上,赫然躺着一枚玉似的黑子,有种诡秘的美感。
我伸出手,将那黑子拢进手心,凉的。
却烫的叫我捉不住。
回忆避无可避,一下子漫出来。
我看见高大的少年站在骏马旁边冲我意气风发的笑,我仿佛还能感受到在马背上,他的胸膛紧贴着我的后背,他的手摩挲着我的手,耐心的教我骑马;我看见元宵佳节,花灯之下站着他,红灯染红了他的白袍,他提着那可口的糕点朝我晃了晃,笑着对我说那是你骑马一天一夜去邻城为我买来的糕点;我看见御花园里他舞着剑,衣袍翻飞,剑芒划破长空,惊起一地落花,声音飒飒;我看见他登顶人极,朝堂之上,身着黄色蟒袍,九五之尊眼睛里却含着淡淡的笑意,文武百官,只看向我一个人;我又仿佛看见那烟花在头顶炸开。
一片虚无。
最后全部幻化成那一棵桃树,漫天的桃花纷纷扬扬的落下来,我又看见那树下解棋局的少年,他笑的那么明媚肆意。
痛,漫遍四肢百骸。
我好痛啊。
心底什么东西碎掉了,一点点顺着心腔,漫漫消失在风里,我想抓,却满手空空,什么都抓不住。
我痛啊。
我看见的不是眼泪掉落,而是我的心头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快要消散。
剖开我的心腔,大概会发现,那一颗心脏已经千疮百孔。
十岁时候被锁在柴房没人救,等我的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淹没我的恐惧。
十一岁的时候背井离乡,被人踢倒在大街,孩子们骂我小乞丐,还是没人来救我,等待我的是一场高烧和铺天盖地的辱骂。
这么多年,别人都有父母,而我却连听到熟悉的乡音都是一种奢侈。
饿了的时候我多想叫娘亲的名字,过节的时候我多想家人的团聚。
可是,什么都没有。
只有我一个人。
偌大的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
我回不去家,我在敌国的土地上像孤魂野鬼一样的流浪。
每一次噩梦惊醒,都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我痛啊。
痛我在他乡流浪这么多年,竟然全拜挚爱之人所赐。
痛我十年艰辛十年忍辱十年青春,竟然只换来这么一个可笑的真相。
痛我最爱的人骗了我,骗了我十年,我的心死了,连同爱人的权利一并埋葬了。
十年,做别人棋局之上的一枚棋子。
我怎么能不痛。
痛到没了知觉,反倒笑出来,我蹲在地上放声大笑,笑到所有感官都麻木。
也就不那么痛了。
我放回盒子,坐在窗前发呆。
傍晚之时,蒋枭来了,他沉默不言,将那散发着甜香的桃花酥放在桌上。
转身要离开。
我蓦然回头,叫住他,绽出一个无比真诚的笑。
“陛下”
“我祝您从此平安顺遂,江山稳固,万事如意。”
他扯出一个无比凄苦的笑
“帝师”
“没有你,我不会幸福的。”
我笑了笑,转过头去。
我们之间,已经无话可说了。
我想离开,在一连三天的高热之后,我终于下定了决心,离开这里。
没有归属地,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但我想离开这里。
我把那个红盒放去了他在的房间。
他并不在屋里,我把盒子放下。
像是放下了一切。
突然很轻松。
但我的心是一片荒芜。
我避开他留下的所有守卫,找好了马,帮我的小斯是个很好的人,尽职尽责,人也活泼,我给了他额外的钱,他感激的冲我直作揖,我摆摆手,牵着马,一步一步地走出了城,走出了我住了十七年的城。
那一刻,我身上最后一点与这里的联系也断掉了。
一步一步,如此轻松。
一刀一刀,割断所有。
我站在城外,最后望了一眼城门,那么高大,我却不可避免的想到了那个男人。
他现在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我还是上了马,转过了身,背对着城门。
一声令下,背道而驰。
我走了,以后再没有人在城门等着我回家了。
我也再没有家了。
十七年,随风散了。
眼泪又像是不要钱一样拼命掉,我喉头哽咽,却不住加快速度。
向着夕阳,橙红色的光模糊了视线。
我再不会像今天这样哭了,因为一场暴雨,冲毁了我的一切。
心荒芜了,再没人会来耐心的开垦了,我只能任野草漫天,荒芜一片。
爱到最后是分离。
并不是相爱就能够走到白首。
原来相爱的两个人也会各别两宽
爱的越深,有些恨,就会越痛。
马蹄声疾驰,扬起一地尘土,路旁有一棵桃树,我经过,惊起花瓣纷飞,朱红的城门在身后逐渐远去,我却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一年教我骑马的那个男人。
桃花开的正好。
载着回忆的春天过去了。
我们的春天也就过去了。
原来,那枚黑子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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