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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05章 风吹唢呐声


喚呐响起来的时候,我正躺在村前的山坡上,泪眼迷离地看着阴郁的天空。此刻,我正忍受着落榜的煎熬。父亲说:没啥事,你就上山照看照看家里的几只羊吧。我就整天挥着牧鞭,日升而出,日落而归。

        我分明看见一顶红红绿绿的轿子,被一阵吹吹打打的乐曲抬出了山梁,逶迤着渐渐没了踪影。

        小慧的呜咽附和着低一声高一声的乐器声,她深知在更遥远的山村等到她的将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她几次掀开轿帘,拨开蒙头布偷偷往外看。但似乎一切已是徒劳。山昴狰狞冷峻,除了萌生出点点绿草,山坡上零星飘落着几只羊外,她什么也没有看见。此刻,在她脑际不断回映的是乡亲们麻木地抄着手观望的神态,以及母亲大声的号啕……她在寻找,寻找什么呢?

        我家和小慧的家是邻居,一墙之隔。小慧长着一双灵动的大眼睛,黝黑的头发,尽管穿着一身粗布衣服,还打着补丁,甚至在我的印象里,她没有穿过一件新衣服,但也掩饰不住她的可爱。打小时起,我们一起到田里挖野菜,一起到村前池塘边放牧鹅鸭,一起背着书包到三里外的公社小学读书。我知道她的父母是从北京下放来的,说是什么走资派或是什么反动学术权威。那时我还小,或许这些是我不应该了解的事,其实我也确实不知什么是走资派,什么是反动学术权威,我就知道有村里人说他家“不是什么好人”,在城里干了坏事,也有的说“这家人挺好的”。

        能够给我留下刻骨印象的是,小慧在五六岁时候,她爸赶的马车翻了,结果她爸被砸死了,等我们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西大片,只看见路旁的沟里栽歪着一台马车,散落了一地石头,在石头中间有一滩猩红的血。我一见血肚子里就开始翻江倒海,干呕了几声,差点吐了,大概还是由于害怕见死人,就躲在远处抻脖观望。

        不少大人都哭了,整个小村沉浸在无比的悲痛之中,而对于我们大多数孩子来讲,就是每到夜间那无与伦比的恐慌,就是白天也不敢去西大片。

        村里死了人,且是横死的,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是一件挺大的事,况且小惠家和我家是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冷不丁死了个人,害怕得很。

        最悲痛的是小慧妈。

        那时小慧妈还不到三十岁。也许是由于生活的磨砺吧,她的鬓角已冒出零星的白发,眼角的鱼尾纹密且深了。据说从北京来之前,她是一所高校的一名讲师,因为说了几句不该说的话,被造反派们造了反。

        小慧妈三天三夜没进一粒米,没喝一口水,昏昏沉沉地躺在炕上说梦话,反复地叨咕“小慧她爸呀,你不是臭老九……不是……不是……”小惠的爸出事后,公社派出所的人骑着三轮挎斗摩托车突突突地来了,跳下摩托,草草地拍了几张照片,留下一句“畏罪自杀",就耀武扬威地走了。

        村民们不知道什么是左派什么是右派,也不知什么是反动学术权威,他们知道小慧爸妈识文断字,有学问,满肚子墨水,知道这一家子生活不易,一下子从北京来咱这山吾晃,干这些像牲口干的活,凭他们那样单细的身板,吃不消……没成想,小慧爸就这样走了,村民都很悲伤,就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有物的出物,把小慧爸发送了。

        那天,小慧妈被村民搀扶着来到坟地,他踉跄地趴在坟头,哭得死去活来。“小慧她爸,你怎么撇下我们娘俩就走了,往后的日子,可让我们娘俩咋过呀……小慧她爸,乡亲们都来送你了,他们说你走得太早了,你是好人……”

        日子一晃就翻过去了几页。我和小慧的关系不知怎么的就拉近了很多。我最爱去小慧家听她妈讲北京天安门、紫禁城、十三陵、万里长城的历史故事。她说她好几次见到毛主席,亲耳听到毛主席向天安门广场上的人群大声问好,这对于生活在深山里的孩子,简直比天方夜谭还高不可测。

        小慧没了爹,日子的艰辛程度可想而知了。好在乡亲们没有歧视他们娘俩,热情的手总是伸向她们。而我就更充当了小慧的保护伞,每遇不懂事的孩子欺负她,都会得到我毫不留情的教训。本来小嘴就嘎巴脆的小慧,一声一声“哥、哥”地叫我,更增添了我内心无比的自豪。

        时光无情地流逝,小慧妈苍老了,背弯了,走几步路,喘得像风箱。念到初二的小慧不得不辍学回家,一是照顾多病的母亲,二是到生产队挣一点工分,来维持她贫困交加的家。小慧的眼泪从未间断,她舍不得学校、老师、同学,而作为教师出身的母亲,小慧妈更是心如刀绞,但生存下去的最低欲望,只得让她无条件接受眼前现实。

        当我孤独地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我忽然觉得身边少了很多什么,是小慧甜甜的笑庵,还是心鹫八极的遐想?不知怎么的,那天黄昏,我们竟心有灵犀地在村前柳塘边徘徊了很久。我们谈天说地,谈眼前,谈明天……当天空那轮皎洁的明月升起时,我们的双眼竟嚙满了泪水,我们都感到心里淤积的愤懑是那么沉重,以至喘不过气来。

        那天,我们破天荒地各自伸出手,手拉着手一起回村子。

        后来,就传出小慧订婚的消息,再后来……

        不知多少次,我心里长草似的不知所措,多少个夜晚竟然莫名其妙地睡不着觉。

        长年田间劳作,小慧明显地黑了,皮肤糙了。自我到镇上读书后,也很少见到她,可每次碰上,她也不像以前那么没遮没拦地喊我“哥、哥”了。我也觉得我们之间失去了童年、少年那段时光里,那么多纯真无邪的东西。

        等我考上大学真正进了城,又到另一座城市生活,我才忽然觉得在人生的每个季节,都有那么多值得回忆与留恋的事,想忘掉是很难的。从家里人来信得知,已有两个孩子的小慧,和她罗锅丈夫离了婚,和她母亲于五年前返回了北京。

        祝福你小惠,祝你幸福!

        那天夜里,我横竖睡不着,那随风传播的啖呐声,老是挠着我的心,绕着我的魂儿。

        小惠,你现在好吗?

        (刊发于2016年8月23日《深圳特区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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