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第87章
嘉靖斋醮频繁，每遇事，都喜欢设坛向神佛祈祷心想事成。
徐阶就给嘉靖上了个奏折，说立夏过后就没下过几场雨，七八成的农田都接近干涸了，稼墙艰难，嘉靖便立刻让道士们准备道场祈雨。
祷告神仙必要用到青词，皇帝没指定人写，内阁首辅严嵩向来对此事积极，人称“青词宰相”，他就是靠写这个博得皇帝的宠幸的，其他人不敢争功。
但奈何他连写几篇送进西苑，嘉靖都不满意，全给退了回去。
徐阶随后自己也写了一篇青词做样子，他故意写得马马虎虎，隐藏实力，嘉靖自然没看上他的。
徐阶又授意自己的几个学生和同党也进献了几篇，嘉靖越看越糟心，几把撕了扔到一旁，向黄锦发牢骚道：“这么多文臣、朕点的这许多进士，竟然就没几个能把青词写好的！还有那严嵩，他莫不是江郎才尽了？”
黄锦脸上挂着惯常的笑容，状似无心道：“皇上，工部侍郎的老娘过世，他最近不在京城，回老家丁忧去了。”
嘉靖一愣，“怎么突然提起严世蕃？朕知道他守制回乡下丁忧去了呀。”
黄锦凑近些，细声道：“老奴听闻长期以来，首辅大人的青词都是出自儿子之手呢。就是皇上得到的神仙的启示，也是首辅大人自宫门递出去，连夜找儿子解开的。”
嘉靖神色莫测，“竟是这样……”
黄锦放声笑道：“小阁老的聪明绝顶，那是连陆都督私底下都称道过好几回的呢。”
嘉靖：“哦？”
陆炳就在殿外伺候，听到里面人提及他，亦笑着回道：“是啊，东楼的才情，他若称第二，我瞧着满朝文武是没谁敢称第一的。”
嘉靖往靠背上一躺，冷冷道：“这么说，他们严家，以前是儿子靠老子，现在是老子靠儿子喽。”
严世蕃没经过科考，是严嵩利用自己的关系给他铺的路送进的朝廷，所以嘉靖才说从前是儿子靠老子。
随后嘉靖又道：“哼，难道离了他们父子，朕就没有青词祭告神仙了？”
嘉靖下诏，叫杨继盛立刻写篇青词上来。
在他心里，青词写得最好的还是杨继盛。
计划实施很顺利，陆炳大喜过望，随即带着旨意去牢房里找杨继盛，谁知道他油盐不进，断然拒绝道：“除非皇上将严嵩下狱，否则我不会给他写青词的。”
“你可真是天真！”陆炳火冒三丈，压低声，“难道你还没意识到事情发展到现在，让严嵩下狱已经根本不可能了？快醒醒吧，杨继盛，你干的这事儿已经功亏一篑！如今最重要的事情是你赶紧给皇上写一份青词，哄得龙颜大悦，你便可以早点出狱了。杨继盛，你是读书人，想必是看过这句话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陆炳认为自己已经提示得都这么直白了，意思是叫他日后再做图谋，这一回就当吸取教训。
未料杨继盛听罢，嗤之以鼻：“倘若杨某在意这条命，当初也就不会弹劾严嵩了，杨某一开始就本着死谏的决心做的这件事情。”
“你可真是……无可救药！”陆炳气噎。
杨继盛凛然道：“多谢都督大人为我奔走。请你为我转告皇上，想要青词，必得将严嵩下狱。否则，便叫其他人为他写吧。”
陆炳无可奈何，只得回转，去找徐阶商量对策。
“我们绞尽脑汁为他铺好了脱狱的路，就这么白白浪费掉了，这人真是顽固不化的书呆子！现在怎么办？皇上是下了旨的，我不可能空手去见皇上啊。如果如实禀告，我只怕皇上对杨继盛更加恼恨了，他会死得很快！”
“皇上这关不难过。”徐阶已经想好了对策。
他是个仿写的高手，当即拿出笔墨，铺开宣纸，照着杨继盛的笔法和文风替他写了一篇青词，交由陆炳带回去交差。
“还行。”嘉靖看过，点评道。
虽然不是十二分满意，但是这篇青词比之之前他看过的那些都要好。
青词一事便就这么了结了。
转天便是斋醮的日子。
但发生了一件事情，叫仪式给打断了。
西苑养着不少道士，日常往宫中行走，大家都见怪不怪。
斋醮仪式尚未开始，起了喧哗。
陆炳带着锦衣卫去查看，是蓝道行的徒孙们揪着陈洪不放，几人扭打成一团。
他问明白了事由，不敢私下处理了，便将当事人都带到嘉靖面前来，让皇帝公断。
这些小道士都是孤儿，从小被蓝道行收留继而收为徒孙，师徒情分深重。之前这些徒孙跟着蓝道行在宫中为嘉靖祈福，他们师父扶乩的时候，帮忙打打下手，嘉靖和陆炳对几人都还熟悉。
小徒孙们一把鼻涕一把泪，跪在地上哭诉道：“日前东厂的人将我们师父捉走，说是奉了皇上的命令要审他是不是在装神弄鬼、污蔑内阁首辅是奸臣。没两日，东厂竟然来人喊我们去给师父收尸，说师父在狱中突然病殁了。可等我们将师父抬出来一看，他真的死的好惨啊，全身没一块完好的皮肤，十根手指全断了，膝盖骨也没有了……惨不忍睹。我们便明白了师父根本不是病死的，他是被东厂严刑逼供，活活给打死的！”
几个人哭成一片，泣不成声。
嘉靖神色阴冷。
陈洪脑门儿抵在地砖上，全身抖如筛糠。
几人又道：“我们一开始商量，认为衙门里刑讯逼供很正常，何况是东厂。本来是想忍气吞声，但哪里知道，我们在给师父换寿衣的时候，发现他的亵衣上写得有字。衣服铺开仔细看，竟是师父他用自己的鲜血写的一份血书，上面写明了他为何会被严刑拷打的缘由。原来，捉他的根本就不是皇上的旨意，是东厂自己干的，他也不清楚东厂为什么要这么做。也不是要审查他是不是在装神弄鬼，东厂乃是要逼迫师父借紫姑之口跟皇上说神仙提示的奸臣是徐阶徐首辅！师父宁死不屈，这才被东厂活活打死了！”
一个小徒孙从胸口衣袋处掏出一件折叠整齐、血污满满的布衣。
陆炳上前接过来，抖开，快速一览后，捧到嘉靖跟前。
嘉靖没看血衣，只看他。
陆炳点点头，“皇上，这血衣上写的内容跟他们所讲述的一样。要不要我找个人来，验一验这字迹是否是蓝道行先生的？”
“不用了。”嘉靖视线转向陈洪，“陈洪，你怎么说？”
陈洪已经骇得口不能言，身体抖得更厉害了，嘴唇直哆嗦。
嘉靖大怒：“你不但假传圣旨，滥用私刑，还以朕的名义捉拿朕正宠幸的蓝神仙，你简直胆大包天！来人呐，将他拖下去砍了！”
“啊啊，皇上饶命皇上饶命……”陈洪当场溺了，语无伦次地苦苦求饶。被人拖行着走，看见了排在前头的严嵩，顿如看见了一块浮木，疯狂地扑过去，“阁老，严阁老，救我，快救救我！”
严嵩恨不能拔剑在手，亲手砍了这太监。
嘉靖已经注意到陈洪的异样，漫声道：“严嵩，这件事情是你叫他做的？”
严嵩惊恐不已，上前跪在地上，“皇上，老臣怎么可能叫他去做这种事情？老臣跟蓝神仙无冤无仇。再说东厂只听皇上您一人的话，老臣虽然是内阁首辅，却无权支使东厂做事呀，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哼！”
嘉靖不可能就信了严嵩的鬼话。
这一年来严嵩越发不受嘉靖待见，徐阶隐有代替他的趋势，严嵩因此忌惮并嫉恨徐阶，暗中作梗欲要排挤走他，完全是有可能的。
蓝道行又是徐阶推荐的，如果自他嘴里说出来徐阶是奸臣，嘉靖还真的有可能会信呢。
他又不是杨继盛这种迂腐固执的文臣，他若是按照东厂逼迫的那样，在扶乩的时候借紫姑之口说出来，由不得迷信的嘉靖深信不疑了。
这条计策很是毒辣，但事半功倍，十拿九稳。除了严嵩敢这么干，嘉靖想不到还有谁会污蔑徐阶是奸臣。
但是，蓝道行的血书里没写，便没了证据。嘉靖只得将严嵩骂了几句，此事便只能就此作罢。
东厂厂公陈洪被砍了脑袋，可惜杨继盛没回到诏狱，他被转移去了刑部大牢。
可能嘉靖也被这个硬骨头的杨继盛搞烦了，但又不甘心就这么放了他，于是勒令刑部尽快给他定个罪完事。
因为陈洪那事，陆炳也受了牵连。
人是陆炳带到嘉靖跟前的，事后嘉靖有些生气：“你是朕的心腹，朕叫你做什么，你才能做什么。没让你干的事情，你不要好管闲事！”
正是因为东厂跟锦衣卫是一样的性质，都是嘉靖的亲兵，嘉靖认定了东厂是听了严嵩的命令去捉拿逼迫蓝道行，背叛了自己，以至于他对锦衣卫也有了提防，三令五申叫陆炳谨守本分，不要重蹈陈洪的覆辙。杨继盛这件事情又牵涉到了储君之位，嘉靖不愿意看到自己的人为了前程，也参与立储一事中。
想到自己的人不再一心一意专注在自己身上，暗自凄凉——当然，这种心情嘉靖自然是没表露出来的。
不过嘉靖这么生气，陆炳猜到了。
他和嘉靖是吃一个娘的奶水长大的，他若转投未来储君，只需设身处地一想，断了一条手臂一般，嘉靖心里肯定难受得很，他理解。
只是就苦了杨继盛了。
若回诏狱，他还能保护他。但是去了刑部，就没分别了。东厂是严嵩的人，刑部也是严嵩的人，杨继盛到了刑部一样会被严刑逼供。
但愿他能熬过刑部的刑罚，别像蓝道行一样被打死在狱中。
杨继盛转交到刑部，刑部尚书何鳌着急上火。
这是个烫手山芋啊。
皇上说尽快给杨继盛定个罪，但是又不给个标准，是杀？是流配？还是庭杖几百个就放人？
但是，大概率是不想杀了杨继盛的。
人还在牢里关着呢，皇上谁的青词都看不上，就看上了他写的，特意下旨就为了叫他写青词。皇上这么宠幸他，说不定这人哪天也能做个青词宰相呢！
谁都看得出来，皇上只是想找个由头惩罚一下他乱攀扯两位王爷的行为罢了，也算是杀鸡儆猴，叫裕景二王安分些。
可是，严首辅似乎不愿意放过杨继盛啊。
难办得很呐。
何鳌急得一个头两个大，连夜去了严府，诉苦连连。
“不但每天都有人来找我为他求情，还有大群的百姓聚集在刑部外面为他喊冤，更有人试图来劫狱。要是丢了钦犯，我这尚书也做到头了。另外，皇上还不时派人来问我审讯的结果和定的罪责，我到底该怎么办？阁老，还请您尽快示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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