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第88章
大半夜了,严家还灯火通明,而严嵩的书房里“人才济济”。
“青词一事,足见皇上很看重他,万不可让他出狱,甚至是不能让他活着,他活着就是个隐患。反正皇上不是让刑部给他定罪么?便就治他一个斩立决的罪愆。”
严世蕃已闻讯从乡下偷偷回了京城,为他老爹出谋划策。
鄢懋卿亦道:“干爹,夜长梦多,必须尽快将杨继盛除去。”
工部主事王学益等几人也附和。
见儿子和干儿子们都说要杀,严嵩便问:“那,安个什么罪名的好?”
严世蕃道:“我已经想好一个罪名——诈传亲王令旨。按律,当绞死。”
“好,就这么定……”
刑部郎中史朝宾不同意:“阁老,杨继盛这件事情兹事体大,还望您三思而行。”
严世蕃独眼睨着他,诘问道:“怎么兹事体大了?”
史朝宾正色,站起身来。
虽向来惧怕严嵩父子,不得不对其虚与委蛇,但此时仍是鼓起勇气为杨继盛说情道:“阁老大人、小阁老,杨继盛死不足惜,可是自打他入狱以来,不少百姓和同僚都在为他喊冤、求情、奔走。如此风口浪尖上,若是处死他,到时候激起民愤便不好收拾了。阁老大人还当为天下后世考虑考虑啊。”
严嵩听罢,便有些犹豫起来,“是啊,若是激起民愤,皇上恐怕会问责于我,届时我当如何化解?”
鄢懋卿忿忿道:“他若不死,干爹出事了怎么办?别忘了,杨继盛的弹劾奏疏上写的可是‘请诛贼臣’!”
严嵩大震,“不错!不是他死就是我亡,决计不能让他活着!”随即看向史朝宾,不由得恼怒:“明天起你不用来刑部当差了!”
史朝宾羞愤不已,当即甩手离开。
书房里静默了一阵。
刑部尚书何鳌迟疑地开口道:“可是皇上那边显然不想杀了他啊。就算咱们以此罪名拟折子送上去,他也必定给驳回来的。”
严嵩的目光扫到了桌上的一堆奏折。
各地送来的具事折子,他这里都会抄录一份副本。
桌上正摊开的是干儿子赵文华昨日送来的对闽浙总督张经等人的论罪奏疏。
赵文华弹劾闽浙总督张经、浙江巡抚李天宠、苏松副总兵汤克宽等八人“糜饷殃、养寇不战、冒功请赏”等数条大罪。每一条都敲在嘉靖敏感易怒的神经上,很可能会被判个死刑。
但严嵩深知,其实这些罪名纯属诬陷,是赵文华想将张经等人的抗倭功劳据为己有。
一条毒计在严嵩心中酝酿。
转天,赵文华弹劾闽浙总督张经等人的奏折送到了西苑,嘉靖果然大怒,下诏同意将这一干人等处以极刑。
杨继盛的名字被严嵩神鬼不知地添在这一连串犯人姓名中,嘉靖未细看,他还在怒头上,草草勾了名单。
“皇上怎么忽然要杀了杨继盛?一点征兆都没有啊!”陆炳拧眉看着徐阶摘抄下来的处斩名册副本,大惊失色,“而且张经、李天宠、汤克宽等人均是专办东南沿海抗倭事宜的人啊,内阁怎么会将杨继盛同这些人的处决意见写在一份奏章里?就算皇上想要将他杀了,也该是刑部单独另上折子吧?是不是哪个环节弄错了?”
“但绞杀名单确是皇上亲自批复的,不会有假。”徐阶笃定地说,“而且值此风口浪尖,严嵩也不敢矫诏。”
“……”
这便由不得陆炳不信了。
不敢去问皇帝。
问就是逾矩了。
前头因为蓝道行的事情才被多次言语教训过。
已是回天无力了,陆炳乘夜去造访杨家。
张贞得知这个消息,犹如晴天霹雳。
回到府中,陆炳请俞大猷月下喝酒。
俞大猷的官运差,他的上司因为得罪了前来巡视东南防倭事宜的工部侍郎赵文华,受了牵连,自己也丢了官,一时又闲了下来。
这人丢官后第一时间就跑到陆炳府上蹭吃蹭喝,因为他知道陆炳会适时举荐他再为国家效力。
后院里,陆炳同俞大猷推杯把盏间,不经意地一声长叹道:“唉,明日起,我大明朝又要少一个正直大臣了。如此汉子、忠臣,我提前敬他一杯酒,望一路好走。”
说罢,他提起桌上酒壶,将里面的酒水尽数倾洒在案前。
俞大猷待在京中数日,杨继盛的事情已经闹得满城皆知,他自也有所耳闻。
虽然他的上司和几个同僚亦在押京中等待审判,但陆炳是京官,他跟边防将领关系淡漠,能从他口中说出来的人自然不可能是张经等人。所以,俞大猷此时听陆炳一说,自然知道他所指的这人是谁,便道:“陆兄说的是杨继盛吧?他关在诏狱里,陆兄可当面送一送他。”
陆炳道:“人早移交出去了。先是关东厂里,现在则关押在刑部大牢。如果真还在诏狱,我自然要亲自敬他几杯酒水,送送他。”
“刑部?呵,那可是严党的人主事,难怪杨继盛会死。我本来想着这么多百姓为他请愿,皇帝应该也听到了民间的声音了,最多将他流配,但现在么?严党一手遮天,杨继盛……唉——”
“可不?刑部尚书、刑部侍郎、刑部主事……但凡能话事的,统统都是严嵩父子的人。这样嚣张,连不问庙堂事的江湖中人都看不过,我听说已经有好几批人去劫狱了,可惜他们不知道杨继盛具体关在哪里。呵呵,连我也是才知道——”陆炳余光无声瞥了下俞大猷,漫声说:“何鳌也算有点头脑,竟然将杨继盛关押在民监。怪道大家都往天牢里扑,却一回也没救出来。”
俞大猷啧了声,没再说话,自斟自酌,若有所思。
第二日一大早,发生了两件事情。
一件,陆勇来禀:“爷,俞先生不辞而别了,门房说没注意到他人是什么时候走的。他给您留书一封,说有急事已回福建了,见时辰早,不方便打扰您。”
陆炳接过来早已字迹干涸的信笺,闻到纸张上面有醇酒的余香。
一件,天色蒙蒙亮,张贞跪伏在西苑宫门前,为丈夫上书求情:“我的丈夫杨继盛误听市井之言,还习惯于书生之见,于是抒发狂论。圣明不即加戮,使从吏议。两次经过上奏被审判定罪,都承受皇上的宽宥之恩。现在突然阑入张经的疏尾,奉旨处决。我仰望的只有圣德,草木昆虫都想得到处所,岂惜回首一次,下察沉冤。倘若因为罪重,一定不可赦免,希望立即斩臣妾的首级,来代替夫君受诛。我的丈夫虽然远御魑魅,必能战死疆场,来报效君父。”
在陆炳示意下,有锦衣卫过去接了她的上书送往禁内。但不巧半道上严嵩追来,他将此书扣下不奏。
中午,徐阶来找陆炳,“听说昨晚刑部牢房出事了,有人劫狱,想把杨继盛救出去,现在全城戒严了。”
陆炳正为此事暗自恼火,接话道:“只可惜人没有救出去。”
徐阶道:“陆老弟的消息果然比我灵通多了。真是救杨继盛的么?你知道是谁么?”
自是俞大猷啊。
俞大猷不想连累他,行动前还假意跟他告辞说回福建去了,信上说福建换了领导,新领导手下肯定缺人手打击倭寇,他要趁早回去毛遂自荐,特意留书以此撇清是他陆炳授意他劫狱的嫌疑。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还以为有武功高强的俞大猷出马,定能马到功成,谁知道碰上严世蕃和何鳌带着一大批衙役去牢里提人,叫这事功亏一篑!
一个文官,需要跟对待江洋大盗似的,出动这么多人手提人吗?!
又是下午才行刑,提前一晚就将人又转移地方关押,真是可恨!
严嵩要杨继盛死的决心可见一斑,他是容不得中途出半点差池啊。
“但奇怪就奇怪在,劫狱的人跑了后,何鳌带着人又将牢房搜查了一遍。他们检查得很仔细,几乎将牢房挖地三尺,好像是在找什么东西。我听说他们在关帝像下面发现了一个新鲜的血手印,大惊失色,然后何鳌将昨晚看守牢房的狱卒统统抓了起来,关在密室里严加拷问。陆老弟,你猜何鳌在找什么?”
“血手印?”陆炳愣了愣。
他没听说这事儿。
得知俞大猷失败后,他忙着暗地里帮他脱逃离开京城。
“嗯。不知道是不是劫狱的人受了伤后留下来的,但是,怎么会留在关帝像下面?”
文拜孔子,武拜关公。
牢房里供奉关公像,不是为了求财,却是为了辟邪。
武财神,被认为能驱逐恶鬼凶神。
想来是囚牢里经常有死人,狱卒们供奉关公,想用他吓走怨灵吧。
徐阶说不出个所以然,陆炳也对这个血手印不感兴趣。
午时三刻,刑部尚书何鳌亲自监斩,将杨继盛与兵部尚书张经、浙江巡抚李天宠、苏松副总兵汤克宽等九人处决,弃尸于市。
当晚,张贞殉夫自缢。
翌日,御史邹应龙弹劾严嵩。
杨继盛才死了,这是血淋淋的教训,很多正直大臣都噤若寒蝉,没想到此时竟还有人敢在这节骨眼儿上得罪严嵩。
住在西苑的嘉靖皇帝,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求长生道。
弹劾奏疏递到他这儿,他只略略看了一眼便扔一旁,气恨道:“杨继盛还关在牢里呢,这些人怎么就不吸取点教训,偏要揪着严嵩不放呢?当初庚戌之变,朕问策,都没这么积极骁勇的!”
闻听到嘉靖的话,陆炳大为震惊:“皇上,昨日午时三刻,杨继盛已经同张经等人一起被斩于西市。处决之日的一大早,他的妻子张贞还到西苑门口长跪不起,为丈夫上书求情,希望能代替丈夫而死。这些,您都不知道吗??”
嘉靖怔愣,“朕何时说了要杀他?”
陆炳见状,眉心一攒,撩起袍子往嘉奖跟前跪下,以头叩地。
嘉靖的视线扫来:“小饼子,你这是做什么?”
陆炳郎声回道:“微臣本也是不信的,但是去刑部求证,看见了您的朱批!皇上,微臣还想斗胆问一句,微臣从前的属下、锦衣卫经历沈炼,便是也弹劾过严首辅,还在朝堂上骂过吏部尚书夏邦贤之人,后来被您贬至居庸关外种田,是否皇上也下旨将他斩首示众?”
大明朝的规矩,立决的死刑案件,最后都要奏报皇帝最后签批。
嘉靖再度一怔,缓缓摇头,“没有。朕不是昏君,往往这种硬骨头的臣子,敢于不要命的犯颜直谏的人,朕,心里喜欢得很。”
陆炳大恸,当即将沈被诬陷为白莲教妖人而被当众处决一事告知皇帝。
嘉靖沉默良久,最后微微一声叹息,“沈炼和杨继盛都曾上疏弹劾严嵩父子,说他们贪贿纳奸、结党营私、打击异己,然后这二人都莫名其妙死了。朕从未想过要杀他们,但是有人却以朕的名义要了人的命……严嵩啊严嵩,你到底还干了多少是朕不知道的事?又干了多少是违背朕意愿的事?这大明是你做主还是朕做主啊?”
沈炼和杨继盛被冤杀之事终于东窗事发,未几,嘉靖下旨逮捕严嵩父子。
不久,皇帝下诏将严嵩罢职,削籍为民,家产抄没入库,严世蕃则流配雷州。
徐阶很不满意,向陆炳抱怨道:“皇上这是手下留情了。严嵩都八十二岁了,罢职为民,这跟告老还乡有什么区别?严氏党羽众多,他们父子躲在背后指点江山,朝廷还是从前那个朝廷。”
陆炳深以为然。
徐阶于是上书请求对严嵩父子处以极刑,认为如此才算是惩罚,且以儆效尤,对欲结朋党之人起到威吓作用,结果皇帝只叫黄锦送了张纸条出来给他,上面写着一首诗:“北国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嘉靖在修道的时候素来有将偶然所思所想写在纸条上,让臣下去琢磨的习惯。
徐阶收到这首诗,百思不得其解,找到陆炳。
陆炳沉吟半晌,道:“只怕皇上这是要你好自为之的意思。”
“好自为之?这……”
难道皇上的意思是叫他在对待严嵩父子这件事情上适可而止吗?
转念想到,皇上对当初拥戴过他心思的人都有过厚待。
严嵩便有拥立之功,还是兴王府旧臣,到底比自己更有情分些。又是八十多岁的老人,半只脚都踏进棺材了……
如是一想,徐阶只能安分下来。
张贞自缢前,请人给楚楚带了封信去,其实是转交的杨继盛入狱前写给楚楚的信——他自知弹劾严嵩凶险非常,为以防万一,事先留下了书信,向妻子言明,若是自己回不来了,再将这封信转交给楚楚。
张贞所托的带信之人正是陆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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