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传之郑吉篇(10)
传旨的是大太监张全福。郑吉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他如今只是夜问中一名管带,按理是无资格面见皇帝的,更不会劳动皇帝的贴身大太监前来传旨。他紧走两步,悄悄地将一锭银子塞入张全福手中,低声道:“公公缓行,不知皇上召属下觐见所为何事?”
张全福掂了掂手中银两,知道分量不轻,方才笑道:“本也没什么大事,只不过发现你搜出的那封信是假的。”他眼眸微转,看着郑吉,意有隐瞒。
郑吉如何不知他的意思,扯下衣内玉玦,讨好道:“还请公公明示。”
这玉成色甚好,张全福点了点头,将来龙去脉简略说明:“郑大人,这事可大可小,你自掂量清楚。”
郑吉早已变了脸色,他哪里料到陈慎千方百计造出的信居然一眼被人侦破。如今司空瞩矛头直指陈慎,皇帝不会对自己的儿子怎样,可他一个外臣,有了不多,没了也不少,该如何避过这场灾难呢。他紧紧握住张全福的手,在他耳边低语:“请公公指点明路,郑吉若能活命定有重谢。”他弯起唇角,“我听闻公公丢失了一件青花瓷瓶,说来也巧,郑吉刚从王纯府上找到了瓷瓶,正要送还给公公。”
那青花瓷瓶张全福垂涎已久,可惜王纯宝贝得很,不肯相送。张福全得意异常,王纯啊王纯,这东西到头来不还是归了我。他轻拍郑吉手背:“郑大人年轻有为,此次调查谋逆一事虽有偏差,但阴差阳错揪得巨贪,功过相抵,想来皇上也不会如何怪罪。”
“多谢公公指教。”郑吉展颜而笑。他这一笑原本普通,但于阳光掩映中,倒添了些旖旎的风味,让张全福惊出了一身冷汗。他眨了眨眼,仔细看了郑吉几眼,更是惊讶。这小子长相十分酷似一位故人,皇上若见,只怕……
王纯如释重负,司空瞩得意洋洋,陈忪冷笑连连,陈慎面如土灰,陈慬一脸茫然,严奕则是忧心忡忡。这些人的表情郑吉看得一清二楚,他暗想这陈慎毕竟不是做大事的人,不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他心中嗤笑,若非要借他之势,如此人物留之何用!
郑吉低眉垂首跪在下首,叩拜皇帝,口呼万岁。
皇帝陈询半眯了眼,靠在椅背上,他年近五十,渐感力不从心,可惜太子孱弱,诸皇子又无能,偌大一个国家该交到谁的手上呢。此次之事毋庸置疑乃诸皇子勾心斗角,可惜,连这样紧要的印章都造不好假,真是无用到底!
陈询指了指信,示意太监递给郑吉,他已懒得起身,更不想多费心力看跪在地上的小子:“陈忪,你替朕问他。”
陈忪上前两步,厉声呵斥:“抬起头来!”他原想以气势压倒郑吉,却不料这小子毫无畏惧。陈忪脸上的肉微抖了两下,“你叫郑吉?”
“是。”
“原是三皇子陈慎的侍卫?”
“是。”
“你好大的胆子!”陈忪陡然提高声调,“居然敢捏造假信谋害大臣,说,你的幕后黑手是谁,谁让你这么做的?”
郑吉未为他高声所吓,竟挺直背脊,直面陈忪:“殿下此话问得奇怪,属下并不知信是假的,如何有捏造一说。”他言语犀利,直击陈忪要害,“殿下既知此信为假,却故意问我与三皇子关系,岂非司马昭之心?”
陈询猛地睁开眼,略略坐直了身子。
郑吉这话说的刁难,意有所指。陈忪无法接招,只得转而问道:“是谁告的密说王大人纠众谋反?”
郑吉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乃有人密信至夜问,至于告密人长相,我们并未亲见。”
“未经调查,子虚乌有的事你们就敢奏明圣上,蒙蔽圣聪?”
“殿下此言差矣,皇上英明,如何会被流言蒙蔽!”他直视陈忪,“夜问受理隐秘之事,若知而不报才是对皇上不忠。若非皇上下旨彻查,我们又如何知道司空大人的忠君之心,更哪里能够想到……”他扭头看向王纯,“王大人家中宝物竟多过国库!”他突然撇过陈忪,膝行几步,跪到陈询面前,“陛下,夜问轻信密信内容乃夜问之过,然若无此密信我们又如何能知王纯卖官鬻爵之事?”
“如此说来,你倒是有功了?”陈询轻笑一声,步下龙椅。他抬起郑吉下颔,仔细观看面前少年,不由变色。他看了眼张全福,又指了指郑吉。他的神色惊异中带了几丝欢喜,欢喜中又带了几分悲伤:“你是哪里人?”
“臣是河南郑州人。”
“河南郑州……”陈询若有所思,继而摆了摆手,“离得远了些了。”他深吸了一口气,重敛神色,“你刚才说什么,王纯卖官鬻爵?”
“是。”郑吉取出几封书信,“此乃从王纯书房中查获的信件,信中具言卖官之事,并有买命抵狱之状。”郑吉叩头道,“陛下,如此动摇国本的大罪不能不罚啊!”
“陛下。”严奕亦跪到郑吉身边,“臣想送密信之人避而不见,可见他知信中所言非真。他不过是想借我们的手查出王纯贪污腐败之事,或许他就是这众多被买命抵狱人的亲属之一呢。”
“王纯,此事你怎么说。”
王纯早吓得魂飞魄散,竟是连分辩之词也无法说出。他只知看向司空瞩,希望得他救助,可惜证据确凿,司空瞩又如何会救他。
“陛下,若此事为真,王纯罪大恶极!”司空瞩奏请皇帝,“请皇上下旨,让刑部彻查此事。”
“这事既然是夜问办的,就让夜问着手吧。”他不想再听争辩,“就这么办,你们都散了吧。”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那时年轻的陈询初登皇位,微服游玩,遇到了那个让他惊为天人的女子。他看着那女子,才知诗经《硕人》篇这几句的意思。
原来天下真有如此女子,原来诗中所说并无半点夸张。
“张全福。”已有些老态的皇帝唤了一声,他双目无神,只呆呆地看向书架一角。
张全福自幼跟着皇帝,他明白皇帝的意思,小心地将书架中的一幅画抽了出来,在皇帝面前徐徐展开。
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
可惜吾辈已老,斯人已逝。
“多少年了?”陈询忽然问道。
张全福掐指算了算:“回陛下,不多不少十六年了。”
“那孩子多大了?”
“十六岁。”
陈询忽然坐得笔直,他看着画中的女子,喃喃自语:“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陛下,可要将郑吉调为宫中侍卫?”
陈询又倒向椅中,他没有说话,只是痴痴地看向那画中女子,良久方才摇头:“不,若真是她,她一定恨朕。朕不能将他留在身边。”
“陛下,那时她已经过世十三年了,又如何会……”
“是啊,那时她都死了十三年了。”陈询挥了挥手,示意张全福将那画收起,“河南,离她的故乡太远太远了。”陈询闭上眼,叹息一声,“还是算了,我看这小子是刑狱好手,不当为外宠。”
作为皇帝的贴身太监,张全福的势力可见一斑。他在宫外置有宅子,闲暇之时也会回来稍住片刻。郑吉打探到他的作息时间,封了青花瓷瓶前去拜谒。
张全福接过那瓶子,小心收入房中,又让下人备了好茶,请郑吉入了客座,笑道:“郑大人年轻有为,一番话说的滴水不漏,叫咱家好生佩服。”
郑吉起身微躬:“若非公公教导,郑吉哪里想得出这些话来。”他又从袖中取出一方锦盒,“方才那瓷瓶是还给公公的,这小小礼物是郑吉献给公公,以报公公相救之恩的。”
那锦盒做的雅致,上雕四君子图案。打开盒子,便有暗香扑鼻,让人心旷神怡。张全福连连称奇,指着盒中小瓷瓶问道:“我素来不知瓷器竟能有香味。”
“公公说的是,瓷器自然是没有香味的,这暗香乃是这盒子的味道。”他指了指盒子内部,“此锦盒外部乃普通樟木,但内里一层却用药水浸泡,从此带了香气,能清心养肺,化解疲劳。”他又取出小瓷瓶,将它打开,“公公觉得这瓶中香气如何?”
张全福轻嗅:“好味道,淡雅清冽,十分别致。这是里面丹药的香味?”
“还是公公见多识广。”郑吉倒出一粒丸药,色泽通透,宛若雪珠,“此药乃冰山雪莲配了极品冰片,又加了许多健身的药材炼制而成。据说能活经疏血,强身健体,延年益寿。小小礼物,不成敬意,还望公公笑纳。”
张全福也不客套,收过锦盒,笑道:“严奕一生不合时宜,想不到晚年居然教出如此玲珑的弟子。”
“师父稍稍木讷,却是一心为国。师父也常教郑吉,为刑狱者不可与人私交,郑吉一直铭刻在心。然郑吉想,私交不可,但于忠君爱国之人却不能不表达敬意。便如公公这般,服侍皇上左右,尽心尽力,可谓爱君爱国。郑吉偶得这样好物,自然应该拿来献给公公,公公安康,皇上自然安康。”
张全福大笑,拉着郑吉的手,状似亲昵:“孺子可教,孺子可教。郑吉啊,我长你许多,便将你当作自家子侄了,你若有何疑难只管问我。”
“多谢公公。”郑吉一福到底,继而起身笑道,“郑吉此刻倒真有疑问,不知王纯之事,皇上……”
“卖官鬻爵,买狱抵命,皇上甚是震怒!”
“郑吉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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