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以蝼蚁之躯,发萤火之光(一)
正应“天閟毖我成功,天亦惟用勤毖我民”,旬月来卫含真渐觉小有长进,已可上下悬崖丈余。十七年荒疏后进境如此,着实不可谓天赋平平了。千仞绝壁、晦暝狂风,人处其中如沧海一粟,惟觉天地之宽,己身之飘摇无定,须臾而尽。有涯之生,不为尽欢之事,无谓之甚矣。卫含真平生从未如此辛劳,又如此快慰,腾身纵跃之间,不由畅怀大笑。
崖顶忽渺渺传音,问道:“你笑甚?”终于来了!卫含真大喜,扬声大呼:“蝉师父!”蝉先生怪声道:“不敢当不敢当,不才何德何能,岂配为人师。”卫含真三两下攀回,辨清方位,叩首便拜,拜完笑眯眯道:“弟子不该因自轻而自怯,是以苦练根本,而今已重拾信心,必不辜负蝉师父厚望。”
蝉先生啧啧有声道:“怪道我一见你便觉古怪。小小年纪朝三暮四、谎话连篇,胖老道自来最瞧不上的,竟收你为徒,使了甚么手段?”卫含真坦然道:“甚么手段能骗过蝉师父与师父法眼?那自是弟子与师父的缘法到了,再加三两三钱银子罢了。”
蝉先生哼道:“果然半句实话也无!”逍遥散人以神功抵债,却是真得不能再真的实话。他不信也无妨,卫含真顾自转着念头。蝉先生先行试炼,也不拦着她以师礼相拜、以弟子自居,已算得默允,瞧着传功之意颇坚哩。
卫含真笑道:“那弟子再不敢瞒蝉师父,老实说了罢。旷世奇书识辨经,弟子是听说过的,岂容错过。”蝉先生急声道:“你竟有这等见识,难道此书已人尽皆知了?”听来他确然不知逍遥散人与识辨经的渊源,卫含真放下半颗心来。
因答道:“寻常人哪里有这个福分得知,不过弟子凑巧去过衡山罢了。这人人趋之若鹜的奇书,原来终为蝉师父所得,果然是骐骥待英雄。”蝉先生宽心大笑,吵得卫含真耳中嘶嘶嘈鸣,道:“花言巧语,我喜欢。死抱胖老道那点功夫,才是身在泰山,却不见泰山、不识泰山,目光短浅之至,果然没有看错你,是个好人才。”
他晓得识辨经现世于衡山之事,所持这本无疑便是方盾与燕归来带走、据说传自陈抟老祖那本了,不知如何手段夺来。卫含真连称折煞弟子,蝉先生笑罢,几与夜色融为一体的身形微动,一物已至卫含真面前,疾风中似春湖行舟一般平稳。
卫含真抬手欲接,那物戛然而停,不偏不倚,正正落入她掌,乃是本黄皮册子。飞行时它平整如砖,甫一停下纸页乱舞,卫含真瞥见内页三个大字“识辨经”,欣喜之余,不由骇异于蝉先生武功之高。
蝉先生道:“既是个难得人才,能学会多少,全看你本事罢。此物至宝,我只予三日,你自行参详。三日内若可入门,自有一场大造化给你。”卫含真拜倒:“多谢蝉师父。”久久不闻回应,蝉先生又已不见了踪影。
再等不及,仗着目力大进,觅个避风处,卫含真疾疾翻阅。她几乎过目不忘,并不细读,只且翻且记。将整册暗暗记诵下来,又确认记得一字不差不漏了,方潜回门派,专心致志、逐页逐字拜读起来。
此书薄薄一册,空白封皮,纸张亦不过平平,颇为简陋。其上字大如钱,句长不一,共载口诀四十九句,有题无跋。题曰:
今传功为后人鉴,分“识”、“辨”经二,本册为“识”。
世间武功,古今往来,东南西北,流派林立,何止千万。法出多门,各奉其是,举凡高下之争,莫不出于一隅别执之见。武习自门派,气发自自体,然或止求诸于外,或止求诸于内,行而不知其所以然,知其所以然而无能为。内外不一,心手不相应,不学之过也。
世人自居高手者众,孰不知武之一道,愈至高处,愈察其无穷尽,复叹人力何其有穷。有志者以蝼蚁之躯,争发萤火之光,以其无由知之,可敬可叹。是书此文,晓于有缘人,以释宗义。
识,知也,有识方知其庸也。辨,判也,故能居然而辨八方。是以无识者,不可练“识”经;盲心者,不可练“辨”经。当今武学尽集二经,二经反哺天下武学,识辨合一,追本溯源,方可大成。个中三昧,唯力学能得,望后人牢记。
看过此题,卫含真大为诧异。识辨经竟分两册,这本不过是上册“识”经!青鱼姊姊可知道,她师公止留下一册、还是两册?听闻武功秘籍皆有个总决,要么说明写的是内功、轻功还是刀枪剑棒,要么阐述所悟道理,要么吹嘘威力几何,这识辨经到有趣,如上一概不提,竟劝起学来了。揣摩行间之意,似是门博采众家之长的功法?
再看口诀开篇首页:
九窍归元,一将不存。守中千变,云心忘私。
无上有下,正反相衔。非水非空,影留大江。
余下尽皆如是,读来半通不通、似是而非。既无实质,亦无韵律,更无走气练招的法门。倘非题上自述,哪个看得出这是本武功秘籍?卫含真翻来倒去,看得眼也花了,头也痛了,仍一筹莫展,无从下手。
她只见闻过泰山派与逍遥散人的功法口诀,无不一目了然,难不成别家功夫大有不同?还是她于武学一道根基太浅,不足窥其堂奥?可明知她读不懂,蝉先生何必给她,绝无可能单为戏耍她取乐,必有他解。蝉先生说三日内入门,想来便是要看她三日内能否解读,而所谓“大造化”,必不止这识辨经上所载武学。
卫含真哼一声,转而细研这册子。青鱼姊姊师公遗物,同这本原现于太和门、现为蝉先生所持的,是否同一本?细细对照青鱼姊姊师父史前辈遗书之言,这本便有两处不吻合。其一,这字儿虽大,却不显绵软无力,不似重病之人书就;其二,既为做爹的临终亲手写予儿子的,怎一句父子间的叮咛不舍也无,不像不像。
即便此为太和门被盗那本,亦有奇突处。陈抟老祖固然饱读博学,进士不第后方入道隐居,显于世人的逸事多为大睡、嗜酒等等,如今留下本秘籍,却只劝后人学习?好不莫名。
再者,回想此经于太和门被盗始末,那燕归来问出关键。太和门分明把识经捂得密不透风,那蒙面人从何得知?费力抢到,竟又突发恶疾,中途叫货郎王二捡去,之后难道不会回头追索?识经辗转又为燕归来带离衡山,始终未再闻蒙面人行迹,莫非……
卫含真心口突地一跳。江湖人蒙面不稀罕,谁无几桩藏头遮尾方好放手去干的事体,是以初面她未多想。衡山婚礼当日众多门派高手都寻不着燕、方、韩三人,却终为这蝉先生得手,言语间对识经还颇为了解。设若他便是盗经蒙面人,之后一路追踪、直至收回,不是顺理成章?果真如此,这样的人,当真会是师父友人,还真心收她为徒?
沉思良久,脑中疑云时散时聚,索性再不想它,卫含真撇下识经,径自合目入寝。横竖她已记得滚瓜烂熟,日后默出还给青鱼姊姊便是,师父想必读得懂。哪怕这本并非青鱼姊姊师公遗物,只消其上内容无差,此番已稳赚不赔。这识经与蝉先生疑点颇多,她可不练,更不贪那甚么“大造化”!
卫含真此人,望来端庄文弱,其实观人处事但凭好恶。逍遥散人初时不喜她,她偏信任逍遥散人,缠着哄着要学他功夫;蝉先生看重她,她却深闭固拒,疑心重重,到手的秘籍也殊无贪恋。
这一觉难得酣眠,转日卫含真神爽气舒,那练功后必气虚而倒的毛病早不翼而飞,胃口大开。因怕派众发现她食量倍长,时而觑人不备偷摸去灶房,有甚么便吃甚么,吃甚么也是香甜。一桩心事了却,想到青鱼姊姊该如何欢喜,不由得自己先欢喜,食毕摸出私藏佳酿自斟自饮。饮至雪腮生晕,又取出识经且饮且翻,权作消遣。
翻不数页,卫含真手上一顿,心道:“这不伦不类的,竟是最粗浅不过的字谜!”抛却先入为主之见,不视这识经为高深武学秘籍,只作闲书来翻,烦难竟迎刃而解。
所谓“九窍归元,一将不存”,九去其一,是个“八”。第二句前半“守中千变”,“千”字守中去头,是个“十”;后半“云心忘私”,“私”同厶,云去厶,是个“二”,合起来便是十二。第三句“无上有下”是个“月”;“正反相衔”则为“圆”,合为月圆,应作十五之数。最后一句路数更偏,不过前三句谜底皆为数字,同理推之即可。“非水非空”即为“陆”,“影留大江”则倍之,又是个十二。
卫含真兴致勃勃,再解后头的却行不通了,心中明悟过来,恐怕解法绝不止一种,变化多端。无论是否陈抟老祖,作此书的高人着实煞费苦心,就是不叫人一眼看懂哩,想必有他的缘故。再回头看前四句,八、十二、十五、十二,此四数又何指,总和武功相关了罢?
略一思索,卫含真哈哈一笑。人有奇经八脉、十二经脉、十五络脉、十二经别、十二经筋、十二皮部,此四数前三莫非便是奇经八脉、十二经脉、十五络脉?最后一个十二之数,却不知是经别、经筋、皮部之中哪个。
奇经八脉与十二经脉为主脉,余者俱为别行分支,离、入、出、合于躯体表里,如网沟通内外,补奇经八脉、十二经脉之不足。所谓十五络脉,乃十二经脉与任督二脉各自别出一络,加上脾之大络,共计十五。其中十二经别络均自本经的络穴分出,走向其相表里的经脉,一络联双经,连接阴阳。
世人修武只修主脉,如逍遥散人的金木水火土五雷掌法,主修的便是十二经脉中的手三阳经,将一脉修至极致,即可称霸武林;而奇经八脉中,一旦任督二脉打通,更是百年不世出高手,臻至化境了。
倘说奇经八脉、十二经脉粗广如江海,则络脉、经别等如溪湖,分支别立,又与主脉交织密联。虽同载于《灵枢经》,却鲜有武人探寻钻研,正因其细微脆弱、枝杈繁多,如何行力走气?且不说会否走岔,高手真气汤汤,去过这些细窄路径,还不立时冲垮、筋断气乱,后果不堪设想。
卫含真到底出自名门大派,晓得厉害,咋舌道:“原来这位前辈高人自创了练支脉的法门,听来简直神乎其神,天人一般。难怪此上册名‘识’经,乃发前人未发之覆,有趣,有趣!”
她打定主意不学这本识经,亦要对蝉先生佯做无知模样,却被勾得欲罢不能。是夜照旧练功,间歇便解之作乐,直至次日方用反切加拆字解出后两句,开始教人运气走穴了,至此击节叹服不已。
才智若此,创此功的前辈该是何等人物,此秘籍□□为真了!她尚且不知,这秘籍越往后越难解,止用寻常法子远远不够,还需练成前一句的功法之后,方解下一句的关窍,节节相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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