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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以蝼蚁之躯,发萤火之光(二)


第三夜上,卫含真怀揣识辨经,左等右等不见蝉先生来,索性自行练功。二丈内已来去自如,她多下半丈,稳稳落定,正作势上纵,蓦然横刺里风中夹来一股巨力,瞬间把她推偏。

        这风来得古怪!卫含真心头一跳,未及跃起脚底便是一空,不由自主失足坠下。她且不慌乱,心中默默估算,果然绳索长度尽时,身躯蓦的一停,是定风大将军大发神威,又救她一命。然刹那之间,腰间定风大将军拉扯之力乍然一松,卫含真再度坠落。

        口中轻喝,她疾探前襟,掏出团东西来,在山风中撒开长长一条,竟又是根布绳。小心驶得万年船,她卫含真可不是毫无防备、束手就死之人!她内力尚浅,不能以气御物,止可堪堪对抗风势,布绳向上甩出,数圈缠住适才落足处石块。暗夜之中视物模糊,如此精准手法半为目力,半为她记性绝佳、晓得石块所在之故,说不得还有些许天意。

        捉紧布绳,脚尖急点,卫含真缘壁而上,且上且收布绳。石块近在眼前,她却愈发戒惕,手心都发出汗来。那暗算之人果不令人失望,决意除她而后快,卫含真全身一松、眼前一花,布绳已寸寸断裂,眨眼叫山风片片吹散,蝴蝶也似。

        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救命绳索亦叫摧毁,来不及哀叹“我命休矣”,电光火石间,卫含真忽想起识经所载口诀来!

        她后解出的两句,乃是从修炼十五络脉之一、手太阴络脉教起。此络经由腕上列缺穴别出,直入掌中,联接了手太阴与手阳明二经。卫含真借深崖之利习练狸奴九式,上下攀爬,练的虽为轻功,指掌臂腕之力亦大长,昔日娇嫩柔荑已布满薄茧。她未学过指法掌法,偶得这样一句口诀,绝境之中再不奋力一搏,更待何时?既云绝世武学,且看它威力几何,救不救得她命!

        急遽间卫含真周身力道齐发,坠落身形竟平平移出尺许,蓦的一个侧翻,贴近崖壁,使的是狸奴九式中“挪”、“扑”二式。但有极微外力可借,哪怕风过鸟行,此二式连用,即可凭空腾挪转向、如履平地。单以卫含真此刻功力,其实万无可能做到,然她瘦弱体轻、山间风狂、更且求生之志极坚,激发出潜能来,几可说使得妙至巅峰,眨眼离石壁不远,却仍逾臂长,距石面毫厘之差。

        突的她双臂陡然拉长,瞧去颇为异怪,十指终触及石面。此也为狸奴九式中法门,筋肉骨骼极限之内尽可伸缩。江湖中早有缩骨奇功,狸奴九式却不止缩骨,还多出伸展之能,将血肉之躯炼作法宝也似,宽窄、高矮、长短随心如意,委实惊世骇俗。

        卫含真轻喝一声,依识经所教之法,内力猛灌指掌,重重插向竖直坚石。顿时指骨剧痛,齑粉簌簌掉落,指尖竟陷入硬若金铁的石壁半寸许。卫含真大吃一惊,继而大喜,再运功却已近力竭,适才实已耗尽她所能,只得靠指力勉强挂住。如此绝非长久之计,倘无后招,再过一时半刻仍是摔落成肉泥。可她学的狸奴九式,并非壁虎游墙,为之奈何?以她心机,一时也计无所出了。

        心念翻腾中,忽有人笑道:“很好,好徒儿,果真叫你参出来了!”悬崖峭壁上空空荡荡,这声音发自无端、却近在咫尺,刺耳之极,不是蝉先生还是谁?卫含真不喜反怒,冷声道:“蝉师父考我,何必如此大费周章,早一把将我推落便了。”

        蝉先生此刻现身,无疑先前屡次暗算之人正是他。原由亦再好猜不过,无非要把她逼上绝路,以观她是否参破识经玄机,练了上头的武功。卫含真向擅诡道,今日竟落了下风、遭人摆弄,只听蝉先生笑道:“疾风知劲草,此方显你本领,等闲且不配我费心。起!”

        衣袂憧憧、虚影闪动,卫含真右肩一紧,已被蝉先生捉住,冲天而起。蝉先生仿佛抟风扶摇直上,手里卫含真混若无物,每隔数丈以足尖轻点岩壁借力,连吐息声也微不可闻。唯卫含真肩上那只手透出微寒,与霜雪冰风之寒迥异,丝丝透体。卫含真心惊:“这内力只怕师父也未必强与他!”

        不过须臾蝉先生手一松,卫含真跌坐倒地,面颊上一刺,原来已回崖顶,正靠着定风大将军。她定睛一看,定风大将军面崖那侧枝干齐齐而断,断口光滑如镜,想是蝉先生以掌刃切她布绳时惨遭殃及。

        蝉先生负手而立,道:“你也不要怪我,要学通天本领,哪能不经大磨炼。”卫含真不以为然,心里冷笑:“师父收我时好不情愿,也不过叫我拜一拜雷霆大将军,何尝这等狠辣做派。一句‘可读懂了’也不问就下此重手,怕不是早猜疑我?不然便是此人武功虽高、性极暴虐,惯常猫儿戏鼠般轻视玩弄他人。倘我没有读懂识经,又侥幸使出,他便任由我坠亡也未可知。真心假意、孰好孰歹,还不一目了然?”

        卫含真还尝听闻“熬鹰”之语,鹰性桀骜,为使它驯顺,猎人诸般手段折磨熬练,与蝉先生此举何其相类。只可惜她非扁毛畜生,须驯顺不得!然眼下保命为先,谨防触怒他。暗暗提气使面色数变,最终化作心悦诚服,卫含真盈盈拜落,双掌奉还识经,叹道:“蝉师父说的是,是徒儿浅薄了。”

        蝉先生问道:“识经上功法,你读懂几句了?”卫含真垂首道:“徒儿不才,止两句。”念出口诀来,蝉先生陡然目光暴寒,道:“泼天巨胆,还敢篡改口诀、当面欺师!真当世上只你一个聪明人!”卫含真胸口震痛,重重歪倒。

        原来卫含真念时将口诀略动几字,叫蝉先生听出来,勃然大怒。卫含真此举自非突发奇想,算来蝉先生得手识经不过数月,识经如此晦涩,他自家解出未?难不成病急乱投医,来假手于她了?虽则自个寂寂无名,他识得逍遥散人,此猜并非全无可能。

        卫含真“宁杀错,勿放过”,却落了个空,蝉先生当真知晓识经内容。卫含真挨了蝉先生当胸一掌,顺势五体投地,哀声道:“师父恕罪,徒儿不知天高地厚,求师父饶命!徒儿心服口服,再不敢了!”

        蝉先生余怒未消,袖风落处削去卫含真鬓边一缕青丝,冷笑道:“胖老道是师父,我也是师父,岂不叫混了。”原来卫含真一直称逍遥散人“师父”,叫他“蝉师父”,分明有先后、轻重之别,如今却改口叫他“师父”。莫小瞧这一字之差,其实大有深意,蝉先生极是敏锐,此问饱含讥讽。

        卫含真强笑道:“师父是师父,凌霄师父是凌霄师父,徒儿有甚么分不清的?”蝉先生呵斥道:“好大胆子,难道不怕我告与胖老道知晓,将你逐出门墙!见利忘义如此,安知何日不会同样待我!”卫含真急道:“达者为先,尊位自该能者居之,便是凌霄师父亲至,也要夸徒儿讲得对哩。这世上再无比师父武功高强的,有了师父教导,天下英雄俱为粪土矣,何来利字可言?”

        蝉先生想来十分受用,喉中嘶嘶数声,道:“哼,我的规矩严谨,可不似胖老道,且将皮绷紧了。如若再犯,定不轻饶!我言而有信,许你一场大造化,上前来!”卫含真一骨碌爬起,面露喜色道:“多谢师父指点。”

        她步幅不大,身形却快而灵巧,是使出了狸奴九式的步法,可见急切。蝉先生待她近前,袖中忽闪电般探出右手,五指如钩,牢牢罩住她颅顶!卫含真花容失色,不敢枉动,通身僵直道:“师父?”话尾微颤。

        瞧不见蝉先生黑巾下面容,卫含真只觉他指掌愈发寒气森然,头顶如沃冰雪,不由激灵灵打个哆嗦。突然百会穴震动,一股阴寒巨力涛涛,轰然涌入,瞬息循经脉席卷全身、横冲直撞。经脉中仿佛万把钢刃搅刺、剧痛难当;又仿佛海水倒灌、摧山坼地,肉身痛至极处,神魂几不守。卫含真放声惨呼,脱口却细若蚊蝇,随风而逝。

        蝉先生毫不怜香惜玉,不为所动,一径催动内力。起先卫含真面色灰白,不多时渐渐透出青色,直至青黑,已非人哉。卫含真几度险些晕厥,咬牙运起内力苦苦支撑,聊胜于无便了。她自幼病弱,不知是否受惯苦楚之故,此时竟格外坚忍。

        蝉先生意外道:“竟受得住?好,再来!”卫含真脑中嗡的一响,脸容上青黑如潮水褪得干干净净,转为煞白,与死人无异。之前蝉先生的气息霸道多于阴寒,故而痛极;现下倒了个个,寒意暴涨,卫含真叫冻得牙关“得得”打战,五感渐失、麻木不仁,痛亦无感了。到后头竟尔又慢慢觉着暖洋洋的,如泡汤泉,双颊浮现粉晕。

        卫含真瞧不见自家面色,正觉极之舒适,蝉先生却哼一声,收功撤手,轻蔑道:“还是不中用。罢了,你造化已尽。原本你经脉细弱不堪,难成大器,经我一番洗濯脱胎换骨,日后练功便可事半功倍。哈哈,还不快跪谢师恩!”

        卫含真委顿于地,顺势跪伏,道:“师父恩德,徒儿无以为报,唯犬马之诚,听候师父差遣!”蝉先生道:“这点本领差遣来何用,还是正经练好功夫,方有你成器一日。胖老道教的不用再练,识经才是天下第一!”又口传其后两句口诀。

        卫含真道:“可徒儿不比师父奇才,……”蝉先生不容分说,道:“七日后我再来,到那时倘无进益,我绝不容情。”他收卫含真为徒,却只叫自练;七日后,甚么样进益又算得他眼中进益?卫含真犹豫片刻,究竟不敢追问,低声应是,目送蝉先生一晃便不见了踪影。

        卫含真慢慢步回闺房,黑灯静坐,合目做入定状。离了崖边便是春风熏熏,室内尤暖,脊背冷汗却浸透她中衣,心口剧跳,为的可不仅刚受的磨折。她两次呼师父为“凌霄师父”,蝉先生竟毫无所觉,逍遥散人道号也不知,哪里是他自称的甚么朋友故人?

        蝉先生来历成谜,卫含真从未须臾放下戒心。逍遥散人乃性情中人,结交个把怪诞异人不无可能,然蝉先生口口声声器重关照,实则屡次三番玩弄她于股掌之间、生杀予夺。今夜卫含真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到底试着了!

        他叫师父“胖老道”,是见过师父形容;晓得师父东京之行;瞧得出她练的狸奴九式是师父功法,偏偏道号不知?他是师父仇家,还是止与师父照过面、不曾互通名姓?

        倘如她所料、蝉先生正乃太和门盗经蒙面人,他与师父行止所交有一物,便是识经。识经被蝉先生遗落后,曾为师父偶得,而蝉先生循识经而去,是在此间见的师父。无论如何,假藉师父友人之名,此人剑指师父,还是特特冲她而来?莫非“识辨经”之名也是引她上钩的香饵,有意吐露?

        卫含真运功自查,经脉内残余冰痛之感,却果如蝉先生所言,诸多淤塞堵积一扫而空,绝境中将将走通的手太阴络脉亦畅通无阻。内息潺潺,涌动得格外活泼,依稀经脉更显宽广。卫含真连走三个大周天,确认无虞,犹自惊疑不定。

        蝉先生令她近身时她已知不好,不得不尔。此人绝非容得推拒的宽宏长者,她跑不得,匆猝间更无力反击。蝉先生要杀她早杀了,不必赚她近前再下手。

        万想不到,所谓“大造化”是这样一种大造化。蝉先生处心积虑,只为她好,欲教她一身绝世神功?天下至淳朴如青鱼姊姊听了也要摇头哩。以为后图、“大造化”有异,二者总占其一,甚或二者兼具也未可知。

        实则因她捱住蝉先生两成功力,蝉先生再加一成,超乎她能承当。极寒后转暖,实乃冻毙前兆,舒适不过幻觉而已。若非蝉先生见她面现红晕、及时收手,她早一命呜呼,过后也无输气补养。蝉先生手法之凶险草率,非她此时能辨,亦无须辨,奸邪断不可留!

        管他要害谁,先发制人、杀了便是。立时毙命最佳,多活片刻亦可,死前拷问几句,再令他向定风大将军磕个头。招不招也不打紧,且一睹他真面目,日后多得是法子验明正身。惜乎以她之力,谋算一名绝顶高手难于登天,费些思量。

        识经她不再练,七日后无有进益,说不得蝉先生又要以惩戒之名行折磨之实。在他面前,卫含真步步如履薄冰,不知哪步便万劫不复,容不得耽搁。强拼武力是发失心疯,暗器机关难以顷刻致高手于死地,思来想去还是使毒,出其不意方有奇效。

        唯一不巧处,她所制毒中,毒性最强的真青散赠予了青鱼姊姊,余者对付蝉先生有失稳妥。须设法再寻些那毒蕈来,七日内再配一剂,届时痛痛快快送蝉先生驾上鹤背、西谒佛祖去。

        计定卫含真不由自嘲一笑。倘有师父的武功在身,何惧魑魅魍魉,但挥三尺断蛇剑斩个一干二净,何等酣畅快意。谁放着直道不行,专爱耍弄心眼?偏生愈是柔弱,愈是好欺,愈是招惹宵小,俗语云“麻绳单从细处断”,好不在理。如此境地,说不得蚍蜉也要一试撼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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