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蒲柳质易朽,麋鹿心难驯(三)
数日来派中毫无异状,蒙面人来去似朝云,了无痕迹。再待三日,卫含真一回生二回熟,趁夜又来崖边。以她如今之力,下至崖底难于登天;然此间地利,是个悄悄练功的妙处。自古富贵险中求,倘借攀爬练习狸奴九式,习成之日便是下到崖底那日,正是一箭双雕。
于是先在周近觅个矮坡,自狸奴九式中“落”、“跳”二式练起。狸奴九式与寻常轻功大相径庭,不如何倚仗内力,使将起来但觉肉身轻盈,活动大为省力,登高爬低便轻松许多。
练至一跳可逾半丈,目力与精度又有长进,落处随心而定、毫厘不差时,便可一试了。观望许久,挑中石壁上一块突起,将将可容落脚。崖边草植稀疏,止一棵伶仃细松勉强可用,她取出一根长长布绳,乃事先撕衣成条结成,把两头牢牢缚于松干与自家腰间。
立于绝顶,下临深渊,凛冽山风中衣发乱舞,卫含真顿生满腔豪情。她定定神,轻声一笑,一跃而下。她虽瞄得准,却未料风大体轻,将她刮偏些许。脚尖虽挨着那突起处,还未落实便即滑开。崖壁上只有光秃秃石面,没有抓手处,当下直直坠落。
幸得那根布绳,坠至绳索尽处,那头细松剧颤,到底支撑住了。下坠猛止,风挟落势,把她狠狠掼向岩壁。卫含真顾不得腰间扯痛,立时举臂掩面,心道:“可不能鼻青脸肿,叫人看见!”这一记着实撞得不轻,好歹护住了面上,晃晃悠悠吊住了。
运起微薄内力,卫含真咬牙缘绳便爬,且爬且歇,却片刻不停。好容易回至突起处,手足并用攀附上去,扶绳站稳,再奋力跳起,终于重归人间,靠在那株细松上歇息。
卫含真一颗心“砰砰”剧跳,却多为兴奋所使,心道:“自来第一遭难免失败,不死便是成了一半,此计可行!”伸手抚摩细松,笑道:“好松啊好松,该尊你一声救命恩人。瞧你貌不惊人,却有大将之风,满山万千花草差之远矣。师父有雷霆大将军,我便封你个‘定风大将军’罢。”
风儿忽送来“呵”一声笑,似近还远。这声音卫含真一听既知,那蒙面人又回来了!只听蒙面人道:“果然是那胖老道的徒弟,难怪如此胆识,原不是外人。我与他东京一晤,却未听他提起收徒之事,你是几时拜的他?”
他识得逍遥散人,还知东京之行!卫含真撇嘴道:“既不是外人,怎不先自报家门,是哪家前辈高人?只晓得吓唬晚辈。”蒙面人笑道:“前辈是真,却无名无派,小丫头叫我‘蝉先生’便了。”
卫含真问道:“敢问蝉先生同我师父有何交情,三番两次来我泰山又有何贵干?”蝉先生道:“上回只为过路,见你功法有些眼熟,你却浑不理睬。他的弟子难得,总须照拂些个,我便多留几日,只看你缘法,你倒真个又来了。”
原是守株待兔,专等她来。不过既说照拂,适才险象环生,怎不见他出手?兴许是为看清她功法,十分谨慎。与逍遥散人是何关系,他也避而不谈。卫含真起身施礼,恭声道:“晚辈一时小心,失礼啦,向前辈道个罪,请前辈指教。”
黑暗中现出蝉先生身形,还是全身黑布装束,藏得甚也瞧不见,道:“瞧了半夜,你资质上佳,然体弱质虚,能习武已是难得。胖老道颇有几分能耐,哈哈,也不知怎么选中你。本源急切难以培正,功法我却有门比胖老道强的,你学不学?”
初初结识,说不几句便要传授高深功法,这是甚么天上掉下的馅饼?这情形到与逍遥散人传青鱼功夫相类。当时青鱼只觉受宠若惊,逍遥散人说教她便乖乖学了,绝无半分怀疑,卫含真可不是这等性子。这般鬼祟之人,谁知他的话是真是假?仇人可也称得旧识哩。因道:“前辈抬爱,晚辈诚惶诚恐,愧不敢当。师父教的还未学好,怎敢辱没前辈的精妙功法?也须知会过师父,才好敬领前辈美意哩。”
蝉先生大笑,呼呼风声里音成一线,字字贯入耳中,尖利道:“我敢教,你却不敢学了?适才的胆气哪去了!你若不过如此,我的功夫你学不好;若真有过人之处,我便白捡一个好徒弟,何乐而不为?”
卫含真心道:“听着到像激将法,我只不肯,看他还待如何。”只微笑不语。蝉先生哼道:“好个疑心重的小娘子,不学便罢,到叫我求你不成,可笑,可笑,可笑!”连道三声可笑,音极恼怒。
卫含真柔声细语道:“师父特特嘱咐晚辈不可操之过急,是晚辈不才,前辈息怒。”蝉先生冷笑道:“好不省事,识辨经何等样奇学,多少江湖高手求之不得,竟有人不识好歹,如避瘟神的!”调转身便走。
“识辨经”三字于此时此地此人口中说出,不啻平地里钻出个人语马猴、白云上飞过只金翅肥豕,卫含真猛吃一惊,脱口道:“前辈请留步!”蝉先生轻轻一晃,一团黑雾也似,融入夜色,再不复见。
卫含真赶出几步,不由顿足:“啊呦,我对此人过于忌惮,竟错过识辨经!子曰‘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圣人之言未必尽圣,这句我却该听进,令他多说几句再行决断,否则何至于此!早知他有此物,高低该拿到手一观,委实大误!”
可惜千金难买早知道,后悔半晌,卫含真忽转念道:“这蝉先生神出鬼没,却连等我多日,未必便会轻易撒手。如今负气而去,焉知不是以退为进、试探磨炼?”有此揣测,其后再来练功时,她每每先左顾右盼一番,作出期待失落之态。
如是数日,始终不见蝉先生现身,她也不灰心丧气,仍旧白日在门派里装模作样,夜里在崖边装模作样。这日方过午食,猛听得内外喧哗大作,随去定睛一看,一人大步流星,身后以卫之华、安齐源为首忙忙跟着几十余人,纷纷叫道:“掌门师兄!”“师父!”“师伯!”竟是百里济美回山了。
因怕他去黄山搅得翻天覆地,一月之限临近时,泰山人呼“师叔公”、也即安齐源之师以耄耋高龄率众前往黄山,一来表明态度,二来稍事阻拦。百里济美果如期而至,青鱼已不知去向。他扑了个空,面色铁青,人人当他立刻便要发作,他却一语不发,拂袖而去。
大伙儿心知他定是去寻青鱼,泰山派诸人齐齐大石落肚。只消不在黄山地盘、不当着钟真人面,区区一个小弟子杀便杀了,尚可斡旋,此事就算了结。钟飞英岂能不知他们所想,心中暴怒,倘青鱼有失,两派百年交情立时断绝!
眼下百里济美终于归来,气势愈见冷厉,无人胆敢开口相询,只彼此目目相传,那青鱼想必没了影儿,钟真人藏得到严实。掌门回山总归好事,卫之华温声道:“师兄回来,咱们可算群龙有首了。奔波劳累许久,不妨先歇一歇,再行细商不迟。”
百里济美直奔百里赢卧房,俄而持剑而出,却是百里赢生前一件爱物。又迳入剑阁,再出来时五指向下抓了个铜盒。卫之华、安齐源面色大变,只见百里济美随手把铜盒向地上一掷,弃如敝履,道:“拿去。”
卫之华大喝道:“师兄!”安齐源一声惊呼,已抢上接住铜盒。百里济美冷冷道:“掌门信物归还,再不做狗屁泰山门人,你们这便敲锣打鼓、昭告武林去。自即日起,我想杀谁便杀谁,何人挡路,休怪我翻脸无情,不顾念往日情分。”
举派大哗,安齐源抱定铜匣,劝道:“鹏儿的仇早晚报得,咱们从长计较,掌门师兄莫要冲动!”卫之华道:“如此只令亲者痛、仇者快,师兄三思。那天香宫方为罪魁祸首,师兄对一无名小辈穷追不舍,岂不一误再误。”
百里济美冷笑道:“我这便去祁连山抹平天香宫,再回来揪出黄山的小贱人。这些人一个一个,哪个也逃不过我手掌心。”卫含真闻言暗自称庆,百里师伯能灭了天香宫,说不得便泄了恨毒,不再连坐青鱼姊姊。可且不说能否找着,天香宫有燕归来、花落去,武功极高,百里师伯此去真能报仇么?倘请钟真人联手,赢面定然大增,钟真人想必不会推脱!两派齐心合力,何愁这仇怨不解?
正寻思如何开口,卫之华已道:“黄山亦有极大干系,同天香宫梁子不小,只要师兄肯放那青鱼一马……”百里济美目光如冰,斩钉截铁道:“绝无可能!”说完再无二话,高高纵起,须臾越过众人,风驰电掣而去,众人呼喊追赶不提。
卫含真叹息不已,百里师伯号称“武痴”,向有痴性,丧子痛击之后,这牛脾气愈发八匹马也拉不回了。她深心里并不觉百里济美无理取闹,江湖之中,本来无甚道理,百里师兄惨死,总要有人血偿。偏偏这个大运掉到青鱼头上,她方才一心化解,可惜力有不逮。
至此不由想起蝉先生那识辨经来。逍遥师父已是绝顶高手,若能完璧归赵,将识辨经还给青鱼姊姊,待青鱼姊姊大成,自无惧江湖险恶;她亦可跳出这小小一方泰山,随心所欲。到那时,才叫做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只是究竟那蝉先生,还能不能再见?
此人过于蹊跷!若他真与师父为旧识,那末师父曾持有识辨经之事,他可知晓?她为徒弟的,亦可能自师父处听说,他却毫不避讳,大大方方说出识辨经在手,还要教她,委实没有道理,难道真个不知?不止如此……无论如何,唯有祈愿再见之机,再一探究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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