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8、一叶知秋
外面张太太跟叶先生咬耳朵：“Jane长得真是水灵，白皮肤吹弹可破，跟瓷娃娃似的。穿的外套是香奈儿，手表也很贵，看来是富家女。”
哈！女人就是女人，到老也改不了这毛病，总是盯着别的女人，看她穿什么衣服，戴几克拉钻石。
叶先生见惯不惊，但笑不语。
简艾重新落座，茶几上杂物都清理干净，只给她重新倒了一杯水。
“叶先生，我该为您读什么书？”
“你自己去书架上挑一本。我视力衰退得很厉害，已许久没有看书，这些都是旧藏。”
简艾一看，书海浩瀚，还不挑花眼呀。她调皮，说：“那我闭上眼睛，随便摸，抽到哪本就是哪本哦。”
她果真瞎子摸象，踮起脚尖，从上层的书架上，抽出一本厚厚的书。睁开眼睛一看，是蒲松龄的《聊斋志异》。
“哈！我喜欢看聊斋。”简艾欢天喜地坐下，打开翻阅，纸页泛黄，有年头了。聊斋故事以文言写就，篇幅都不长，简艾挑《婴宁》一篇，朗诵起来。
叶先生靠坐在沙发上，眼睛半闭，仿佛假寐，其实他一直在观察简艾。简艾虽有许多小毛病，可专心致志这一项是她最大优点，一旦沉浸到某件事里，就是全身心投入。她朗诵得声情并茂，活灵活现，让人不由得跟她一起去想象那个奇幻的故事。
叶先生很享受，简艾有清亮的嗓音，不像有的女孩那样故意发嗲说话口齿不清，她读书的语调抑扬顿挫，铿锵如珠玉。
朗诵结束，简艾问：“叶先生觉得如何？”
“有趣。”
“我很爱看《聊斋志异》，其中我最喜欢的就是《婴宁》。”
“为何？”
“因为婴宁天真烂漫，调皮搞怪，爱笑的女孩最可爱。”
叶先生说：“你也爱笑，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
被夸，简艾忍不住又笑，眉目如画，声如银铃，叶先生觉得有她在，这黄昏的屋子都显得更加明亮。
因为开心，时间过得特别快，不知不觉一个多小时过去，简艾一看表：“哎哟，我得回宿舍了，还有作业要写。”
“这样用功？”
“我比较笨，英语也不太好，所以得头悬梁锥刺股，彻夜苦读。”
“啊，是这样，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我送你出门。”叶先生要起身，简艾忙说：“您坐！千万别！受不起。”
叶先生就坐着朝她伸出手，笑说：“今天你来，我很高兴，那就按我们的约定，每周两次，周二，周四下午四点，如何？”
“当然可以，说定喽。”
张太太送简艾出大门口，还把简艾爱吃的甜点包起来，让她带回去。
“哎，这怎么好意思。”
“你还在长身体呢，多吃点！”张太太很和蔼，笑眯眯的。
简艾蹦蹦跳跳穿过公园，心想，这活儿真够轻松，就跟玩儿似的，有吃有喝，还能挣钱。她真是人品爆发。
第二天，她请丹尼尔喝咖啡，算是感谢。
“多谢你替我做广告，才得到这种优差。”简艾是由衷的。
丹尼尔笑问：“那位叶先生是什么样的人？”
“嗯……”简艾回想，“就像一般的老爷爷，眼睛混浊，头发全都白了，还有老人斑，皮肤薄薄得贴在手背上，我觉得他可能有什么隐疾，给人虚弱的感觉。但是他脾气很好，对我很友善，给的报酬很好。”
丹尼尔忍不住提点她：“你不知叶家是什么来路？”
简艾耸耸肩：“我做好分内事即可，别人家的隐私，我不想刺探。”
丹尼尔轻声说：“叶家十分有钱……”
简艾笑眯眯：“那是，住那一带独栋豪宅的，哪个没钱？”
“叶家做的行业很特别……”丹尼尔看简艾毫无兴致，也就不说下去。他哪知，简艾曾在巨富之家生活那么长时间，该见识的都见识过，曾经沧海，心如止水。
她这种坦荡大方的态度，正是叶先生欣赏的地方，一般这个年纪的小女孩，最易受诱惑。一进房子就四处张望，流露艳羡之情。简艾却特立独行，天真而不造作，目不斜视，全神贯注，态度大方又诚恳。
买单时，简艾坚持要付账，说不能老是吃他的，丹尼尔便由她去。
走出门，丹尼尔要开车送她，简艾拒绝：“不用，我坐公交车很方便。”
回到宿舍，简艾看有机商店送来的食物又放在门口，今天有可口的樱桃番茄、苹果和乳酪。她叹气，这是高俊的意思，她受之有愧。
同学路过，开玩笑说：“可否分享？”
“当然，随便拿。”
那同学就不客气，拿了两个鸡蛋：“你真讲究，鸡蛋都吃有机的，这很贵哦，吃起来的味道是不是也很高级？”
简艾打趣说：“不，吃起来有股子鸡屎味儿，那些鸡都是放养的，脾气很大，拉屎特别臭，连蛋都熏臭。”
同学大笑，趁机又拿一个大苹果。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简艾不在乎，横竖不是她掏钱，不心疼。
从那天起，简艾风雨不改，每周两次去叶家“读书”，叶先生好似很少出门，畏寒，总在壁炉前坐着。张太太总是穿着中式衣服，有时是唐装，有时是夹棉薄袄子，手腕上总戴一支半透明淡绿色翡翠镯子，像古时候的人。
叶家就像时间停滞的一个黑洞，走进去好似进入一个封闭的空间，外界的纷纷扰扰都被隔断。叶先生有时候会跟她闲聊，说的都是过去的事，但很少提及自身。
他只是怀念从前风物，从前慢，车子开得慢，人们说话慢，吃饭也慢，写一封信很慢，然后，等信的日子更慢。
简艾混熟后，言行举止就随便起来，不再安分坐着，她挑书也精灵古怪，有时念乔治奥威尔的《1984》，有时读《红楼梦》，有时念《百年孤独》，有时故意把杜拉斯《情人》里暧昧的片段轻声诵读，坐在叶先生膝下，呵气如兰。
简艾觉得他是个老得成古董似的人，所以毫无戒心，更没有想过她是不是有意无意在散发女性魅力。在简艾这年轻人的心中，大约人老到某种程度，就没有性别特征，无所谓男女，都是“老人”。
少女的笑颜，是回春灵药，叶先生留简艾在身边，多少有这么点意思。
叶先生言而有信，果然给她双倍薪水，到月底，张太太给她一个信封，里面装现钞，塞得满满。简艾有些忐忑，说她不好意思拿这么多，何况她每次来都蹭吃蹭喝。
张太太笑说：“一点小钱不足挂齿，千金难买一笑，你能让叶先生开心，这点钱算什么呢。做留学生总是缺钱花的，给你，你就收着。”
下午读过书，张太太常留简艾一起用晚餐，她总说要赶回学校写作业，看不完的书，写不完的作业呀……
张太太不强求，但还是会给她吃些滋补食物，说都是叶先生吃的，让她沾光。老年人能吃啥呢？不过就是鸡汤、炖蛋、鱼粥这些烂软食物。简艾胃口好，张太太给她一小盅，她三五口就吃完，每次都大赞美味，让张太太显摆厨艺的虚荣心充分得到满足。
其实简艾最爱的还是街边小摊的热狗、烤肉和薯条那些便宜的、不健康的美食。不用顾及形象，站在人行道上，吃得满手油。
冬天的第一场雪，来得又急又猛，简艾穿上厚厚的羽绒服和雪地靴，照样上叶家去。叶先生今日仿佛精神不济，坐在壁炉前，裹着厚厚的毛毯。
简艾悄声问张太太：“今天还要读书吗？”
“当然，他从午饭后就问了三次，Jane怎么还不来。”
简艾在书架上选书，见屋外黄昏墨蓝的天，把白雪地照得幽深神秘，路灯昏黄，赤裸的树干影影绰绰。
她选了本《全宋词》。
叶先生很疲倦，有气无力地说：“你来啦，来，坐在火前，这里暖和。”
其实简艾不怕冷，这屋里有地暖，加上壁炉里木柴，熊熊燃烧已经烤得她脱得只剩一件衬衫。
但她还是依言而行，坐到叶先生身边地毯上，翻开那本《全宋词》，这是一本竖排版繁体字的老书，看起来有些吃力，简艾就念得很慢。
“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挼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
叶先生感慨，说：“我已萧萧两鬓生华……老啦，老啦！”
“不，叶先生不老，我想，您从前一定是个美男子。”简艾很笃定。
叶先生微笑，吩咐张太太：“取照片簿子来。”
一大本黑皮蒙面的相册取来，简艾就在地毯上摊开来翻看。
“这是您哦？”
“是我，那年我二十五岁。”
那是一帧黑白的结婚照，男女都穿西式礼服，新娘头上罩着缀珍珠头纱，笑颜如花。叶先生那时风华正茂，浓眉大眼，谦谦君子。
照片下写着一行小字——叶知秋，王真真，某年某月某日，旧金山。
“叶知秋？这是您的名字？”
叶先生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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