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9、寂寞的滋味
“真有诗意！名字好听，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简艾感慨。
“你的中文名叫什么？”叶先生问，来往许久，老是叫Jane，说起来还未曾问过真姓名。
“我叫简艾，简单的简，艾草的艾。很普通。”
“普通没什么不好，父母取名时，总是寄予美好的祝福，望子成龙，盼女成凤。有时，名字取得太华丽，子女担不起那份宏愿，终究令父母失望。”
简艾没接话，明显地，叶先生心事重重。
她借着往下翻，从青春年华，渐渐进入家庭生活，逢年过节、生儿育女、外出旅游、子女升学……人的一生，都可浓缩在这本相册里。简艾想，现在都用数码照片，再不像从前，冲印出来，珍而重之，贴一本厚厚相册。万一手机电脑不幸损坏，珍贵照片全数损坏，岂不惨痛？
不行，她今天就要去把电脑里存的照片都冲洗出来，也贴这么一本大册子。
“叶先生，您有两个孩子哦？他们都不在身边？您太太呢？”
叶先生说：“我太太几年前先我而去，大儿子读大学时因驾驶小型飞机失事，英年早逝。女儿是个无国界医生，发誓要效仿特蕾莎修女，献身人权和慈善事业，她常年待在非洲，未曾结婚，而且，没有生育，她照顾当地黑人小孩，当他们是自身骨血。”
“哇，好伟大！虽然您痛失亲人，可女儿的善行让您感到非常骄傲吧，说不定她有一天会得诺贝尔和平奖呢！”简艾尽量说些正面的话。
“人人都这么说。我也想无私地支持儿女，让他们随心所欲。可是，膝下寂寥，是我人生中的遗憾。你看，我如今独居在此，少有访客，有时张太太外出办事晚归，我一整天一句话都不会说。”
简艾眼眶潮湿，寂寞蚀骨，那滋味，定然不好受。
她一激动，脱口而出：“我会常来陪您的，周末我也有空。”
叶知秋仿佛在乌云中看见一线金光，立即抓住：“好呀，常来！你真贴心，如果我有孙女，最好也像你这般可人。”
简艾低头，脸色绯红。她又觉得十分惭愧，去国离家，不能孝敬母亲，却把一个陌生人当亲人般伺候。人生际遇，真是身不由己。
叶先生看她不语，便问：“你呢？说说你的家庭，你的人生。”
简艾笑道：“我还不到二十岁，有什么经历好吹嘘？”
“那不一样，你们这一代，社会飞速发展，信息爆炸，二十岁的年轻人掌握的知识，亦可在我这样的老人面前炫耀。我是个老派人，不懂电脑，至今不太会写email。”
简艾便说：“我的人生很简单，父亲病逝，母亲改嫁。我遇到过很好的人，也遭遇过很坏的事。天无绝人之路，我有幸得到受教育的机会，此刻，我在这里，在黄昏的霞光里，给您念诗。”
“很好的人？他有多好？”叶先生是过来人，刻骨铭心，不外乎情爱。
简艾只说四个字：“他会发光。”
叶先生懂了，壁炉的火焰暖红，照亮简艾的眼角，一滴清泪滑下。
“我明白那感觉，我也曾深深爱过我的太太，遇到她之前，我不曾考虑过结婚。娶了她之后，我从未看过别的女人一眼。她死的时候，我觉得我也跟着她一起死了。”
简艾心中大恸，无法遏制，痛哭失声，扑倒在地毯下。张太太听见动静，忙跑来，说：“哎哟，读诗都能读到哭，你怎么这样多愁善感，像林黛玉，快起来，不许哭啦，我今天做了卤鸭翅，单单给你一个人吃的。”
简艾忙起身，脸上都是泪，肚里馋虫却大动：“卤鸭翅？真的假的！我要我要！”
叶先生大笑，孩子就是孩子，只要有得吃，地球就不会毁灭。
时光如梭，转眼就快到新年，1月1日，元旦伊始，简艾就要满20岁。双十年华，本该大肆庆祝，可惜她得一个人过。大街小巷都亮起彩灯，大大小小的圣诞树布置得美轮美奂，商店橱窗里挂着白翅膀的小天使和金色铃铛。简艾安慰自己，这是在为她祝福。
1月1号那天本是个周二，简艾跟张太太说，她那天不来念书。
“你有事？”
简艾不想撒谎，说：“那天是我生日，我想好好玩一下。”
“开派对哦？”
“啊，不，我一个人去看音乐剧，我买了张便宜的末等票。”来了这么久，简艾第一次这么奢侈。
张太太说：“那你周日来一趟吧，否则叶先生又要嘀咕，一起吃晚饭，我做佛跳墙。”
“有美食我当然来！”简艾巴不得蹭一顿饭，张太太的手艺出神入化，比外面那些酱油中餐馆不知高明多少。
周六晚，天降大雪，整个城市银装素裹，次日放晴，白雪在阳光照耀下，闪烁如钻石。简艾穿着呢子大衣走路去叶家，这还是从前高中的校服，质量太好，怎么都穿不坏，口袋边缘绣着一个小小的校徽图标，已经有点褪色。简艾舍不得丢，留个念想，不时还穿着出门。
半路上，她收到林佳璐发的消息：“圣诞快到啦，你放假吗？回国来玩？”
简艾回复：“机票太贵，就窝在宿舍烤暖气，写作业。”
“你太勤奋了吧，变学霸啦？”
“不，我从前是学渣，出了国，还是学渣，所以笨鸟要先飞。”
林佳璐调侃她：“你智商不够，努力也没用，不如放弃吧，找个聪明的男朋友，叫他替你做枪手。”
简艾大笑，反问：“那你呢？有没有替人做枪手赚外快。”
林佳璐说：“有啊，宿舍里有个官二代，保送的，但成绩极烂，我怀疑她智商在80以下。她总求我替她写选修课结课论文，我不好意思拒绝，替她写了一次，结果她那篇拿91分，我才90分，你说气不气人？”
简艾打字：“那她肯定重重酬谢你，平复你的怒火。”
林佳璐写：“必须的，否则这种赔本生意谁干？写论文死多少脑细胞呀！你看她送我什么？”
她发了张照片过来，简艾一看，是全套YSL的口红。她笑，其实，找对颜色，一支足够，可是女孩子么，就是贪心不足。
“好看，你涂上肯定很美！”简艾不吝赞美，哄得林佳璐心花怒放。简艾叹息一声，继续朝叶家走去，顺手摸出口袋里的薄荷膏，往嘴唇上涂一点，冬天干冷，不涂润唇膏就会爆裂。她一直素面朝天，幸而底子好，又年轻，并不难看，反而成为一股清流，有的男人，偏偏喜欢这一型。
今天她来得早，到了叶家，刚刚三点，阳光正好，叶知秋心血来潮，要到户外走一走，看看雪景。张太太忙把一件貂皮大衣给他穿上，围脖帽子手套厚皮靴，一样都不能少。叶知秋笑说：“老小老小，人年纪大了，毫无尊严，你看我出个门，被裹得像熊一样。”
张太太瞪眼：“别逞强，若是着了凉，冬天生病可不是闹着玩的，到时十天半个月起不了床，你就知道厉害！”
简艾说：“张太太，外面冷，我来扶吧，您炉子上还炖着汤呢，就别出来了。”
简艾扶着叶知秋慢慢往园子里走去。叶家后花园很大，地势也高，能远眺湖景，是个赏雪的好地方。
叶知秋搭着简艾肩膀借力，缓慢地踏着园中小路前行，早上负责打扫的佣人来过，清理了雪道，一片雪白之中，只有这一条湿湿的石板路。
“啊！江山美如画！”叶知秋正被眼前风光感染，不成想脚下一滑，眼看就要摔倒。
简艾反应快，赶紧扑倒，死死抱住叶知秋双腿，老人忙撑住简艾小小的身子，总算站稳。可怜简艾双膝重重跪地，痛得眼泪迸出。这一下摔得有些重，她跪在地上，一时无法站起。
叶知秋忙高声叫张太太，张太太跑出来，把简艾扶起。
简艾要强，站起来揉一揉膝盖，说：“没事没事，就是有点痛，不要紧的。”
幸而冬天穿得厚实，否则皮破血流。牛仔裤上黑黑两团脏污，简艾也不在乎，还是陪着叶知秋，在院子里走了几圈，跟他说了会儿话，这才进屋。
晚餐很丰盛，有鸡有鱼，一大锅佛跳墙，连小青菜炒得都如人间绝味，简艾胃口极好，连吃三两碗饭，还找借口说是叶家用的小瓷碗太迷你，不能怪她吃得多。
叶先生只略尝两口鱼肚子上的肉，几片青菜，老人家真可怜，牙口不好，消化不良，面对满桌菜肴，却无福消受。
吃过晚饭，简艾帮忙收拾了餐桌，又给叶知秋读了两页《古文观止》，这才告辞。走出院子，膝盖隐隐作痛，她忍着没做声，还笑着挥手告别。
回到宿舍，脱下牛仔裤，这才发现有点严重，淤青已经显现，膝盖肿起。简艾洗个澡，没当回事，继续挑灯夜战，边喝牛奶边看书。
到第二日，膝盖愈发疼痛，几乎不良于行，她暗叫不妙，只得打电话向丹尼尔求助，临近圣诞，本来丹尼尔已经休假，不在城中，还是开了一个小时的车跑来帮忙。把她背下楼，陪她去看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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