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撒谎
傍晚六点,榕城西,别墅小区。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暗蓝色的天空显得格外肃穆。
直到肚子叫了几声,卫忍冬才想起自己还没吃晚饭。
他摇了摇头,昨晚叫的外卖,想必这幢房子里的住户都不会做饭吧。
卫忍冬推开房门,准备到楼下厨房做点简单的餐食。他并不善于烹饪,只是能把食物做熟而已,勉强果腹罢了。
风毓的房子装修风格古色古香,家具都是黄花梨木的,上面的浮雕古典而精致,处处透露着低调的奢华,每一件都仿佛经过了百年的时间积淀。
卫忍冬昨天刚看到时受到了极大的震动,整个人很没出息地在门口看花了眼。虽然卫家破败了,但他还是识货的,看得出来这房子里的东西样样价值不菲,连茶几上的茶台都是颇有年头的古董。
而此时他沿着走廊一路欣赏墙壁上挂着的青花瓷盘和玉扇,并没注意到楼下飘来的缕缕饭菜香。
“咚、咚咚——”
可能是周围太安静了,这阵响声就显得尤其突兀。
卫忍冬站定,侧耳寻找声音的来源,然后循着声音的来源走去,最后在楼梯旁边的卫生间门口停住了脚步。
卫生间的门后面传来持续的“咚咚”声,像是有什么人在敲击水管。
卫忍冬一下就想起了那个以为是家中闹鬼,其实是下水管道里有鲶鱼的故事。他本来还有点紧张,现在竟然觉得轻松了不少。
卫忍冬打开卫生间的门,在门口看了一圈里面的陈设,和今早并无不同。刚才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次更好定位了,他确定来源是是马桶的下水道。
他蹲下身来敲了敲马桶的底座,又抬头看向马桶里面的水。水面上正泛起一圈圈的波纹,还浮上来几个气泡。
水里有东西?
卫忍冬皱起眉头:马桶里能有什么?他下意识地觉得不妙,这几天见到的超乎他想象的东西太多,谁知道这回会不会……
还没等卫忍冬后退,水里就突然冲出一道黑影,径直向他冲过来!他大吃一惊,一下子跌坐在了地上,根本没有看清是什么东西从水里冒了出来,只知道是个长条状的生物。
那道黑影眨眼间已经冲到了卫忍冬的面前!他看到了一张密布着一圈牙齿的恶臭大嘴向自己扑来,一时之间根本来不及反应!
卫忍冬下意识地紧紧闭起眼睛,抬起了胳膊试图遮挡。他也知道自己这防御根本毫无用处,估计是喂给那怪物一块肉。
但是预想之中的疼痛迟迟没有到来,卫忍冬面前飞过了一个什么东西,砸在墙上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咚”,甚至还有溅起的瓷砖碎片落在了他的脸上。
又过了几秒钟,卫生间里恢复了宁静。卫忍冬决定睁眼看看那条蚯蚓究竟在何处。还没等他把眼睛完全睁开,就听见了一道冷清的男声:“没事了。”
卫忍冬睁开眼睛,呆呆地看着被一柄长剑钉在墙上的蚯蚓,又看了看门口的风毓:“我还以为你不在家。”
风毓走上前查看那条紫红色的蚯蚓,连一个眼风都没有给他:“朔儿和司钊去解决锦葵的事,我没有去。”
卫忍冬心说这不是废话吗,我当然知道你没去。他抿了抿嘴,不欲再同风毓废话。
风毓清了清嗓子,声音有点小心翼翼:“没事吧?”
可说的明明是关心的话,语气却冷得让人没法心存感激。
“没事,谢谢。”卫忍冬扭头看墙,冷淡地应了一句。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钉在墙上的蚯蚓,然后无视门口的风毓,头也不回地向外面走去。
卫忍冬快步走下楼梯,脑海里都是刚才看到的蚯蚓的影子:虽然外形跟下午放学回来看到的那条没什么区别,但是相比之□□型还是小很多的,这条只有半米左右长……
风毓盯着卫忍冬有点仓皇的背影,若有所思地眯起了眼睛。
这小孩儿,是不是在隐瞒什么……
风毓虽然冷,但是并不迟钝。他确实能感受到卫忍冬的疏离。那种对异于自己的个体的沉默的排斥,悄无声息地充盈在这栋房子里面。
作为一个不被人类和妖怪接受的混血,他能理解那种和任何人之间都隔着一层薄膜的感觉。
他看着他,就仿佛是看到了刚从龙族的监牢中放出来的自己,游离在两个种族之间,冷眼旁观时代的巨变。
卫忍冬如今也行走在普通人与监视者之间晦暗的道路上,父亲的去世给他带来的悲伤在生活的巨变中似乎也显得平淡了很多。
“还没吃饭吧?”风毓的心情蓦地松了一点。他叫住卫忍冬,也走下了楼梯,“我做了晚饭,下楼来吃吧。”
卫忍冬有些狐疑地回头,不太相信这看起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能做出什么好吃的东西,但人家已经显示出了友善,自己拒绝也只会显得不识好歹。
他只好点点头:“好,谢谢。”
卫忍冬站在楼梯下等了一会儿,然后跟着风毓来到了一楼的餐厅。两个人面对面坐下,气氛在椅子摩擦地板的嘎吱声中变得尤其尴尬,在这样的安静中,连碗筷碰撞的声音都显得格外刺耳。
餐桌上摆了简单的一荤一素,但出人意料的是,红烧排骨和番茄炒蛋都色泽诱人,看起来让人食指大动,米饭在电饭煲里散发着热气。
卫忍冬忍不住发出了由衷的赞叹:“一看就很好吃,想不到你还会做饭!”
风毓笑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好像有点不好意思:“家常菜而已。”
卫忍冬尝了一块排骨,眼睛都亮了起来:“好吃好吃,真没想到你还是个大厨啊。”
风毓觉得有点开心。他当然能察觉到卫忍冬对自己的戒备,这让他觉得有些失落。
也许是自己哪句无心的话加深了对方的厌恶……长久的生命并没有使他变得圆滑,风风雨雨只是助长了他的波澜不惊和别人的敬而远之。
其实这对风毓来说没有什么,自从那个人死后他就逐渐收敛起了那个堪称天真的自己,戴上了拒人千里的面具。时间长了,他也已经习惯了旁人的疏远:自己不属于人类或妖怪的任何一个阵营,除了那个人之外没人会愿意接受他。
但是这个昨天才认识的男孩莫名地让风毓想要亲近。
至于原因,风毓也说不出来,也许是卫忍冬有着和那个人年少时相似的神情吧。
机警又敏感。
其实从长相上来说,花朔和那个人才是真的相似,简直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五官华丽惊艳,身材劲瘦又颀长,完全是一副贵公子的好容貌。
倒是卫忍冬和那个人并无相似之处。他的脸色苍白,五官深刻而阴郁,浓黑的丹凤眼微微上挑,淡色的嘴唇削薄锋利。也是一眼就能让人记住的英俊相貌,但是有种无法掩盖的冷淡疏离感。
“我洗碗吧。”在风毓沉溺于回忆的这段时间里,卫忍冬已经吃完了饭。他拿着碗筷走向水槽,把餐具放进去,“你吃完放到水槽里就行。”
风毓刚才光顾着缅怀,忘了吃饭。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碗里剩下一半的饭,短暂地沉默了一下:“……好,辛苦你了。”
他转过头,目光下意识地追逐着卫忍冬的背影,目送他走上楼梯。
他又回过头来继续吃饭:确定了,卫忍冬在故意躲着自己,避免交流。
二楼卫生间里氤氲着水蒸气,湿漉漉的白色弥漫在整个密闭的小空间里,就像有人在这里烧干了整个浴池的水,潮湿和高温让人根本看不清东西也无法呼吸。
随着水蒸气逐渐退散,卫忍冬的身影逐渐清晰起来。他的脸因为高温而有些发红,苍白的皮肤上多了一点血色。
他盯着瓷砖上的裂痕和蜿蜒的红色粘液,身体一阵阵发冷。
他进来的时候一切都还是之前的样子,那条丑陋的蚯蚓被钉在瓷砖上,身体里渗出鲜血一样的粘液。
卫忍冬看着那条了无生气的蠕虫,本能地觉得恶心,却一反常态地靠近,想要看得清楚一点。
他甚至神使鬼差地伸出手,触碰到了那湿粘冰冷的皮肉。粗糙的紫红色肉质摩擦得他指腹有些疼痛,摩挲之下他似乎还感受到了微弱的抽动。
起初卫忍冬以为那只是他的幻觉,这种粗劣的皮质触感竟然诡异地让他着迷,情不自禁地想要离得再近一些仔细看看。
这种蚯蚓状的生物到底是什么呢?妖怪吗?看起来如此不堪一击的妖怪,为什么会被风毓他们所忌惮呢……
随着他的靠近,蚯蚓身上的皮肤纹理越来越清晰,他也终于意识到,那股抽动并不是他的幻觉。这怪物的生命力正随着那一下一下的抽动重新回到它的身体中。
卫忍冬很快就意识到了这一点,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显然是自己的触碰使这个怪物死而复生了。他赶紧抽回手臂,出人意料的是,他的动作没有任何阻碍。
然而,还没等他开心,那条蚯蚓就在他眼前融化了。它的身体上蒸发出大量蒸汽,一瞬间就充满了整个卫生间。整个空间中布满了牛奶般的白雾,还夹杂着淡淡的清香,很难让人想到这是那个怪物能散发出来的味道。
卫忍冬不知所措,他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可以确定的是:他放走了那个怪物。
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他不记得自己做出过任何可能放走那条蚯蚓的事,心脏在狂跳,他清楚自己闯了大祸,虽然是无意的,但还是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后果。
怎么办?要承认吗?
但这样的事说出去怎么让人信服?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观察者,莫名其妙地复活了一只妖怪,还让它逃走了。这样的话听起来就像是撒谎!
再说他现在的处境已经是孤立无援了,父亲惨死,凶手什么蛛丝马迹都没有留下,自己的灵力还莫名暴涨,并被一只大妖看出了端倪……
“叩叩叩——”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阵敲门声。
风毓已经来了,卫忍冬迅速收起所有的犹豫,震惊地看着墙上的痕迹,颤抖地说:“快来!那个怪物不见了!”
“什么!?”下一秒,风毓破门而入,他看着空无一物的墙壁,陷入了沉默。
“我进来的时候全都是水蒸气,什么都看不见……”卫忍冬的声音有点颤抖,“真的……等雾气没了我才看到……那个怪物不见了,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半真半假地说着,脸上的表情迷茫有困惑,还带着一点恐惧。
“……嗯,知道了,”风毓走上前查看墙上的粘液,“没关系,我没指望那一下能杀死它,你没受伤就好,是我大意了,直接把它留在这里……”
说着,他有转过头来看着卫忍冬:“你没事吧?哪里不舒服吗?”
卫忍冬从那双金色的眸子里看到了关切和真诚,一时之间对于自己的虚伪有点无地自容。他错开了自己的眼神,有点心虚地点了点头:“我没事,什么伤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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