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落定尘埃
“血!白塔在流血!!”
终于察觉这一场异变,人群骚动起来,城中灯火渐次亮起。
金光穿透重重血色的帘幕,在六万四千尺的高空绽开。
苍流帝国的臣民见状纷纷跪下祈祷,仰望着那位传说中居于塔顶的智者大人。无数碎石从渐渐崩裂的白塔上坠落,有人被砸得头破血流,却依旧虔诚跪在原地不肯离开。
“别去!”
感应到塔下封印松动而赶来的真岚,眼疾手快拦住了正奔向白塔的苏摩。
“滚!”
海皇的暴怒毫无预兆,引线深嵌进皇太子手臂的血肉里,伤口露出白骨。
真岚没有松手。
天际一声沉闷的轰响,自伽蓝白塔顶端降下。
塌了。
这座千年前倾尽空桑数万万工匠心血的白塔,寄托着翼族血脉重回云浮的飘渺愿景的白塔,先是从鲜血浸染处折断,接着是整个上半部分,在众人屏息的刹那间轰然碎成粉末。
只剩染血的金色轮廓残留在眼底,像一株于天幕中迅速凋零的曼珠沙华。
沉默如海的夜风立时被四处哭喊逃散的人群彻底搅乱,纷乱涡流中一只戒指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若迷途的倦鸟终于归巢,轻轻落回苏摩掌心。
-
泰启三年,海国历史上第一位异族皇后随使节来访空桑。
三年未见,记忆里中州少女的个头又窜了窜,着一身繁复礼服亭亭立在原地不说话时,竟破天荒地有了些沉稳气度。
只是,还未撑过一盏茶的时间,少女娴静交握的双手就开始张狂舞动起来。
“三年了!炎汐总是那么忙,海国那些长老成天地围着他叽叽喳喳,要不就是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吵得我烦死啦!”
“如果不是苏摩把这堆烂摊子全丢给了炎汐,谁愿意当这个皇后啊!”
“这个不许那个不让,我都照他们说的做了,结果还是要给炎汐硬塞什么恭顺柔和的美貌鲛人!!”
“咦?”哐哐哐倒苦水的间隙里,那笙终于发现不对劲,“怎么还不见太子妃姐姐,难道你们也吵架了?”
眼前真岚的笑容一如往昔诚挚而温柔,她仿佛又回到了那段颠沛流离的时光里,还是那个红衣鲜艳的苗人少女,还是习惯性地称白璎为太子妃。
并不着急纠正她,真岚轻笑着吹开茶盏中升起的袅袅水汽,饶有兴致地挑眉:“也?”
那笙强颜欢笑的小脸登时垮了下来,腮边显出气鼓鼓的弧度:“他和宁凉天天呆在一起,却拘着我学什么礼仪!整整半月连一面也见不到,分明、分明就是他移情别恋啦!”
“他敢?”白璎姗姗来迟,进门便听到那笙哭诉,心里好笑之余,面上却做出柳眉倒竖的样子,“当初是他在众人面前许下诺言,求娶你做皇后,如今这样背信弃义,是该给他点教训。”
白璎本来就是沉稳安静的脾性,做了三年空桑皇后,清丽高贵之余又添得几分雍容端方,现下板起脸来颇有些白薇皇后那样不怒自威的气势:“来人,去取我的光剑来。”
没想到白璎这样生气,那笙惊得从椅子上蹦起来,几步小跑到白璎面前牵住她的衣袖,慌张地试图找补:“没、不是,炎汐都给拒绝啦,还狠狠斥责了那些自作主张的人,他、他上月还陪我过了生辰,是我总想贪玩……”
如今已是光华帝的真岚不厚道地笑出了声。
眼看那笙小脸由白转红又要发作,白璎横了一眼唯恐天下不乱的丈夫,牵过她的手安抚性地握了握,又引着她到软榻上坐下:“怎么炎汐这样忙碌,其他人呢?”
“嗯……溟火女祭说想回哀塔继续修行,湘接手了复国军从前那些据点,碧最近因为那个飞廉少将的事一心扎在大营不肯出来,宁凉之前在镜湖受伤落下了病根,还不听劝跟着炎汐天天忙着重整安置的事情……”那笙对碧落海上的近况如数家珍,絮絮叨叨说完一通,最后叹了口气,“只有苏摩还是没有半点消息。”
那笙之前的来信中曾提及,自鲛人一族回归碧落海后,苏摩不顾龙神劝阻,执意将海皇之位传给了炎汐,而他则远赴西荒,从此再无踪迹。
真岚眼神黯了黯。
三年前,伽蓝白塔倒塌时,那种几乎要择人而噬的神情,他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能在苏摩脸上看见。
这个向来桀骜孤僻的海皇,那双过分美丽却也过分阴沉的碧绿眼眸里,竟然也会因为某个人、某种强烈而不可遏制的情绪,生生泛出血色。
当年白璎堕天时,他们的命运还并无许多交集,他对自己这位太子妃的果决心性颇为感佩,也对苏摩的错失所爱冷眼旁观。
到而今,要如何才能释怀一生中在同个地点两次失去?
-
西荒苦寒,自博古尔沙漠边缘向西北而去百余里,直到那座古墓所在的空寂山下,一路风沙漫卷,难见行人。
白草连天,青冢向晚,雁群掠过被黄昏染红的地平线。
抵达时,空寂城门已关,白日里不时来古墓前祈祷的牧民已经散去,留下一篮篮瓜果、鲜花和财宝。
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黑色斗篷打扮,在这里倒算不上显眼,绿眸半藏在阴影之下,倒映出古墓旁一座孤零零的营帐里的暖黄灯火。
苏摩看向眼前紧闭的古墓大门。
“你是谁?”
走出营帐的女子手上端着些食物和水,警惕地盯着这个不速之客。粗糙的牧民打扮也难掩她的美貌,正是一路追随云焕来到西荒的苍流贵族明茉。
无意回答她的问题,苏摩径直走向古墓门口。
明茉已经知道古墓中长眠的是云焕此生最为敬爱的人,便是被西荒人称为“女仙”的前代空桑剑圣慕湮,更知道,他千万容不得别人打扰她。
“你不许进去。”明茉赶紧挡在苏摩身前,乍然对上那双冷漠的碧色眼睛,她不自觉瑟缩了下,却仍是不肯退让,提高了音量飞快道:“云焕很快就出来了!”
本意是让云焕听到动静提高警惕,没想到仿佛是为了回应她的话,玄武岩的墓门缓缓打开。
明茉焦急又懊恼地咬牙。
-
“咦?这上面的气息,好熟悉。”
“放下!”
看着光剑被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握在手中,云焕目眦欲裂,身体却连抬手都极为吃力。
窥见灵魂曾经留下的痕迹,洛思依稀回忆起,苍黄色的洪流中,一抹如雪的身影。
“是在……苍梧之渊,黄泉瀑布……她死了?”
这句漫不经心的喃喃自语,将他剩下的那一星半点的力气也抽干。
是啊,师傅死了。
死于自己的大意,死于他带去的那片腥风血雨。
那个空桑的皇太子妃白璎来送灵时告诉他,师傅将会复生。如今这个女人,再一次提起九嶷山……
哪怕只是一个梦,他愿意笃信师傅会再回来,可惜眼下云家风雨飘摇,此生此世,他可能等不到了。
恨不生同时。
云焕颓然倒回床褥之中。
庭院里又闯进了新的人,似乎是已带了军队将整座含光殿围住。
“时间不多了,”细听着窗外的动静,洛思将光剑放到云焕枕边,“眼下,恶魔能许诺你的只有杀戮,而如果我能救你和你的家人,这笔交易,你想怎么选?”
云焕冷笑一声,已经阖上的双眼霍然睁开,这个女人言行举止间有种说不出的奇异,却又不似掺假。
他现在还能失去什么呢?
活下去,只要他活着,姐姐也还活着,总有一线希望。
他看向她,眸光厉冽:“你要什么?”
-
“原来是你。”
云焕自古墓中缓缓走出,双颊苍白,眼神平静。
他答应过师傅,只要不处于险境,绝不再因一时之怒多杀无辜。
可是这个人,鲛人的海皇……究竟算不算无辜呢。
视线交汇,云焕倏然拔剑,勉强挡下直取心口的一击,同时四肢被引线洞穿,不支跪倒在地。
“弟弟!”满头雪发的女子被明茉的呼喊声惊动,踉跄着出来便看见这样撕心裂肺的一幕。
“和姐姐回营帐去!”云焕一把将明茉推远,挥剑斩断身上牵连的丝线,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奇怪的是,他明明挡下了那一击,胸口处却依然沁出血迹。
“她对你做了什么?”苏摩没有继续动手,只是突然抛出一个问题。
碧提到过,云焕被其姊从牢里救出来时,全身筋脉已被尽数切断,但如今再见,除了虚弱,他看起来和常人并无二致。
按捺下尚未恢复完全的四肢百骸传来的酸麻,云焕冷静维持着防御的姿态,对峙片刻后,他轻轻吐出四个字:“血渡、乱魂。”
苏摩静默半晌,深碧的眼里如周遭四起的夜色般笼上阴霾。
“你该死!”
见他再次发难,云焕不欲在古墓门前动武,闪身避让间呕出一口血来。
抬手擦去唇边血迹,云焕执剑而立,冷笑质问道:“不过是各取所需,她助云家逃出生天,怎么你却要我死?”
细微但干脆的崩断声,来自于手中线,抑或是心中弦?
-
跋涉过漫长痛苦如深寒极夜的百年,他也曾研习过六合八荒内各类禁术,自然知道这四个字的分量。
血渡之术需历经六个朔望,以双方心血为引,将被下咒者全身血液渡换成施咒者的,再由施咒者取自身一魂四魄施以乱魂之术,借此可篡改命格、动摇星魂。
此禁术骇人听闻,皆因施行过程中的种种反噬过于强大,以心血魂魄为引行逆天改命之事,除了创立之初,数千年来,能够完成血渡的人都只得寥寥,至于乱魂之术,从未有过成功的记载。
破军本是耗星,三百年劫期已至,唯凭此法,方有一线生机。
是夜,西荒大地上,冷月如冰,银沙似雪。
在满地皎洁光辉中,他蓦地忆起镜湖分别时洛思的背影,那簇火焰般流动的头发,明亮而炽烈,连天边夕照都黯然失色。
那是曾在他身侧依偎过的温暖,顺着相贴的肌肤一直蔓延到胸口,如今烧得他眼前一片模糊到焦黑。
失神片刻,苏摩终于抬头望向天幕中的破军星,此刻褪去了红光,显出破而后立的新生之相。
细观之下暗藏玄机,原来这颗变幻莫测的耗星自新生伊始,就与他和白璎的命星牵连着,隐约呈互生互利之势。
他眨也不眨地凝望着,将星夜尽数收入眼底,呼吸错落之间,又融化成晶莹细碎的流星,从眼眶汹涌而出,在流沙里勾勒出星河。
星魂血誓,斩血得解,乱魂可生。
溟火,你为何要告诉她。
(https://www.skjvvx.cc/a/26298/26298925/8431651.html)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www.skjvvx.cc 书客居手机版阅读网址:m.skjvvx.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