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别后相逢
当一切处于最黑暗的时刻,灵魂将渴求爱的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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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灯苨燃起又很快被吹灭,火星尽处升起薄薄烟雾,弥散在闭起的床帐中。
大床中央躺着个人,扎眼的橘红色卷发随头部一起深陷在柔软蓬松的羽毛枕中,茂密到几乎淹没脸颊。
这里是复仇女神号船舱最深处,布置得华丽而沉重,房间角落亮着盏灯,似乎怕打扰床帐后的一场酣眠,灯光微弱到几不可见,衬得四周愈发静谧。
绿维珑大陆的人们深信,他们的灵魂在死后会去往回音之厅,因此这艘精灵活木制成的船在坠毁后,永远停泊在了这里。
时间在这片淡青色的空间里从未流动过,甲板上的人不说话,复仇女神号也跟着沉默。
直到优雅而轻缓的脚步声从船舱深处一路穿行来到甲板上。
“她快醒了。”
站在桅杆下的麦乐迪闻言转过身,面具外的一只眼睛露出些赞许的意味:“不愧是帝国最出色的梦语者。”
“绿维珑之神的梦境可没那么容易操纵,如果不是你强行将她的身体带来回音厅的话。”来人冷淡地陈述事实。
“这是我应该做的”,麦乐迪微笑着做了个夸张的摊手动作,“毕竟她是为了完成和我的约定才变成这样——现在完成了,但我还不想太快失去我们可爱的新神。”
“是吗,半恶魔。”
“当然,”被点破身份的麦乐迪看起来毫不介意,身体里流淌的另一半精灵族血液让她在这种时候显得比这个古板的蜥蜴人梦语者更有人情味,“如果她醒来,也会承认我是个不错且得力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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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摇晃,琴声断续。
洛思在混沌中被牵起一点模糊的意识,拨开眼前的层层迷雾,最后见到了一个人。
深碧色……不对,那是床帐垂下的流苏装饰……银灰色的头发有两绺垂落到胸前,半边面具下露出一只形态怖人的金色眼睛。
“……麦乐迪。”艰涩地张了张嘴,半晌才吐出旧友的名,一瞬间记忆的洪流翻涌过堤坝,冲刷过山林,在脑海里将某片隔世的桑田淹没成沧海,洛思皱了皱眉。
“小洛思,”麦乐迪坦露出的端庄美丽的半张脸上,扬起真切的笑容,这让她那口精灵特有的锋利牙齿一览无余,“没有你的绿维珑确实有那么一点无聊——我是说,欢迎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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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神海岸今天的天气不错。
悠扬的鲁特琴音自她指尖流淌而出,散逸在微咸湿润的海风中。
“你有心事?”麦乐迪冷不丁发问。
几个随手拨出的音符扑通扑通落入海里后,弹奏的手指转为按住琴弦,乐曲戛然而止。
“也不算什么心事,”洛思从甲板堆叠的木箱上跃下,将手中鲁特琴靠在一旁,而后捋了把有些凌乱的头发,困惑道,“就是好像,丢了什么东西。”
自从在回音厅醒过来就不对劲,当时还以为是睡太久了——这是麦乐迪的说辞,当然,她更倾向于是之前不小心耗空秘源法力产生的什么后遗症之类的。
没想到麦乐迪对她当前的困惑表示了一定程度的认可:“当然,亲爱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差点丢了灵魂。”
“……谢谢你的开导。”所以不要轻易和恶魔定契约,半恶魔也不行。洛思翻了个白眼,把千头万绪暂时抛在脑后,去酒柜开了瓶卢拉贝尔蜂蜜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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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浪哗啦啦地敲醒耳朵,天光摇晃依旧,琴声忽远忽近,洛思隐约辨认出是自己曾作的那首曲子。
深呼吸,鼻尖萦绕着蜂蜜酒的香气,脚下好像踩着滚烫又柔软的沙砾,光影恍若穿过了阿克斯城教堂里的彩色玻璃,颠倒错落让人目眩神迷。
她还记得,教堂深处那条通往神座的路,也被称为鲜血之路——是啊,这一路遍布鲜血——在一切的开始,遮天蔽日的血浪竖起城墙,海里的巨大怪物将过往船只无情地拦腰折断,所有人和损毁的船体一起沉入深海,她在冥冥之中被救起,作为被选中的那个。
“血作浪涛,遍生妖魔”。
她脑子里没头没尾地浮现这句话。
冰冷的语气也无法掩盖说话的人那优美的音色,仿佛某种海妖的后裔般带着魔力。
是梦吗。
凉意缠绕上无名指,恍惚间,洛思低头看去,一条细小得过分的水蛇吐着信,正努力攀上她的手腕。
如此混乱而真实,洛思本能地感觉到不安,她试图动用法力,却发现自己还带着禁锢法力的囚徒项圈。
多糟糕,衣衫褴褛、无能为力,这也是曾经的她。
是梦吗?她对自己默念,如果这一切是梦的话,那么我应该立刻醒来。
“别怕。”
那个动听的声音轻柔而突兀地响起,安抚了翻涌的水波,托着她双脚重新接触到沙地。
橙红色的天光骤然填满她的视野,温暖的、安心的,仿佛回到出生前母亲的腹中——尽管她并不知道那到底是怎样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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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梦结束了。
洛思怔怔地举起自己的左手,视线从无名指尖一路滚落到手腕,看上去没什么不同,但她仍然能感觉到残留在那里的微凉。
“亲爱的麦乐迪……”洛思放下手臂,冰蓝色的眼睛里不受控制般浮起水汽,她用力闭了闭眼,将桌上睡着前剩下的半杯酒一饮而尽,喃喃道:“我确信,我真的弄丢了某样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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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乐迪,你见过白塔吗?”
洛思微微歪着头,放松倚在船舷上,阳光将她的头发照耀得过分炫目,像是来自东方大陆的奢华丝绸。
“你是在质疑一个恶魔的学识?”麦乐迪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语气带笑:“绿维珑随处可见白塔,也许你可以再加一些其他的限定特征,比如……”
“比如水中的?”洛思不假思索。
随后她很快反应过来这个特征也稀松平常,因为只要她用目光在死神海岸逡巡一圈,就能发现附近到处都是这样的白塔。
“……比如塔上住着被诅咒的蜥蜴公主,哈哈。”这是嘲笑的意思,友好的嘲笑,大概。
洛思没接话,她闭上眼、仰起脸,不一会儿阳光就晒得她双颊和额头发烫。
薄薄的眼皮下,日光呈现出鲜亮的橙红色,洛思回忆起那个梦境中呼啸而过的一切,高耸入云的白塔,矗立在如镜湖泊的中心,耳畔是熟悉的乐曲……和陌生却温柔得让人落泪的呢喃。
眼睑脆弱的皮肤上传来柔软的触感,还有一些尖锐的部分——是麦乐迪用指腹轻轻揩去了她的泪滴,锋利的指甲此时被刻意地收起。
“如果你是为刚才的玩笑的话,那么我道歉。”麦乐迪轻声说,尽管她们都明白原因肯定不是这个。
洛思用额头碰了碰麦乐迪的,深吸一口气,眼睛里还是不受控制地涌出眼泪,像春天到来时冰凌飞速融化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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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亮得近乎炽烈的天光,海浪的泡沫堆积在脚边。
琴声就在面前,却因为逆着光,看不清弹琴人的面容。
洛思缓慢又小心地伸手,摸到振动的琴弦,错了几个音,弹琴的人停了下来。
“这是你自己做的?”洛思来回摩挲着琴身,和鲁特琴相似,又有些细微的差别。
“是有人曾经告诉我的。”他的声音甚至比琴声还动听。
“那曲子呢?”洛思追问,按捺着心底叫嚣着的奇妙冲动。
对方不回答,只是轻声哼唱了起来。
海浪为他打着节拍,一叠叠、一声声,天地寥廓,时光静谧,如同抵达了永恒。
“你总不会是永远因为凑巧来到我的梦里……”洛思已经放弃挥散她眼前那些缭绕的雾气,也许这是梦境里必然的体验,一切譬如晨雾朝露,注定在醒来的转瞬被日光蒸发得无影无踪。
她讨厌这种感觉。
但她很喜欢、也可能是很好奇,眼前这个人。
冰冷与温柔在他身上奇异地共存,让她觉得他身体一定有一部分是大海的颜色,蕴藏着磅礴又细腻的力量,可以无情地搅动风云、掀起连天的潮水,也可以轻轻摘下浪花顶上最雪白最轻盈的那朵。
“我从醒来后总是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洛思歪着头思索着,“也许你是正在试图自救的那部分我?”
哼唱声持续着,空灵得有点失真。
当然,梦本来也不是真的。
“那么,你也见过那座白塔吗?”洛思换了个惬意的姿势盘腿坐在他面前,尽管她什么也看不清,但她依旧一手托腮兴致勃勃地望向他,“你记得对不对?我刚刚说到‘白塔’的时候,你声音抖了一下。”
“麦乐迪夸我想象力丰富,因为绿维珑上从来没有那样的湖泊,更没有那么高的白塔,我甚至难以描述那有多高——”
“六万四千尺。”他嘶哑着美丽的嗓音说。
他的声音不再空灵清澈,反而带上了哽咽和痛苦,他接着说:“洛思,洛思……那时候我就站在伽蓝白塔下,而你离我有六万四千尺。”
洛思心头浮起意料之中的荒谬感,这绝对不是她在和自己的梦境对话!
随着纷乱的心绪梦境开始崩塌,无力和惶恐也进一步攫住她,每一次醒来,就像潮水漫不经心地抹去沙滩上留存的字迹,而她好不容易抓住一丝线索……
她真的伸手去抓了,明明之前还能触摸到不算光滑的木制琴身,他的身影却和眼前的雾一起消散。
“苏摩——!”
尖叫着从床上坐起来时,洛思的双手诡异地向前伸着,在意识到自己喊出了一个名字之前,她首先看到的是横贯她整个左手掌的伤痕,血液顺着纹路在掌心聚集,最后凝成一颗血红的珍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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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久远的上一次相比,这个房间里的毒灯苨烟雾简直浓郁到吓人。
“咳咳咳……这个什么梦语者,咳、不会是打算趁机……咳咳、呛死我吧?”
尽管紧紧闭着眼,洛思的眼角还是被熏得沁出了眼泪。
“这样也好,”麦乐迪抓住她乱挥的双手,带她来到床边,“至少我不用再欠蜥蜴人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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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的梦境,像包裹在一团墨鱼吐出的汁液里。
洛思确信这不是她眼睛的问题,因为她还能看见自己无名指上不知何时缠绕着的透明丝线,在黑暗中闪烁着微光。
她循迹而去,漂浮了不知多久,直到在水底看到一轮满月,满月下,一幕幕幻象如泡沫般缓缓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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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她消失的第三年起,苏摩的每一个梦,都从镜湖底的蜃怪的吐息开始。
龙神和溟火都意指她来自虚无,可他从来不相信所谓命运。
那残存的微弱牵绊虽不足以让他每次都能成功潜入她的梦境,但她似乎也有所察觉,每当她试图回忆起有关云荒大陆的一切,总是以梦境的坍塌为终结。
而下一次,他依旧在梦中的碧落海畔唱着那首她唱过的歌谣。
而她将再一次带着好奇和喜悦询问他的姓名。
“这是你掉的吗?”
深蓝的裙摆是背景色,血红的珍珠被一只白皙的手掌托着,直直递到他眼前。
苏摩猛然抬头,视线几乎刹那间就模糊。
“多不凑巧……”她哑声说着,“好像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也是在哭。”
她迅速接住从他颊边滑落的珍珠,甚至还带着他微红眼角的温度。
“苏摩,”她转而用双手捧着他的脸,眷恋地低头啜吻他的泪痕,“你在哭什么?”
他伸手紧紧将她拥入怀中,亲密到舍不得留下一丝缝隙。
上次一别时的夕阳已镌刻成他心墙上的血痕,太多的话来不及说,他调整着呼吸,漫长到像是要吐尽一生的郁结:“我很想你……”嗓音激动到嘶哑,还带了点尖锐的气音,他叹道,“洛思。”
唇齿默契地交换过彼此的名字,洛思将头贴在苏摩肩窝,在他的怀抱中放松了身体,此时橘红色和深蓝色的发丝交缠着,像划过夜幕的焰火。
“梦醒后你还会在么?”
“会的,无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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