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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壮烈


  藤牌与藤牌之间碰撞着,标枪穿过黑火药燃烧后产生的浓雾,喊杀声从干渴的嗓子里冲出来,然后又归于沉寂。

  摇天动还在战斗,他的右臂上被一颗铅弹击中。火器造成的损伤跟被箭矢射中完全不一样。箭矢的伤害是简单的,只要或者活着撅断箭杆,箭伤的影响差不多也就结束了。

  但是铅弹的攻击会让伤口迅速的肿胀起来,不仅仅导致疼痛和死亡,还会造成失能。

  摇天动的右臂已经没法活动了,他左臂依旧抓着藤牌,就像是一只受伤的怒虎,伤口反而会让他愈发愤怒。

  他高声叫喊着,叱骂之声不绝于口,藤牌像是一面被他挥舞在手上的旗帜,即便绝大多数的护卫已经被乡兵们杀死或者逃进了身后的壻水之中,但是摇天动依旧在战斗着。

  又一次挡开了刺过来的竹枪,摇天动已经退到了河岸的边缘,水已经没到了他两条小腿的位置。

  四娃子就倒在河岸边上,一柄标枪扎穿了他的胸膛,他躺在地上,鲜血跟河水交缠在一起,嘴里一直吐着沫子,手指微微颤抖着。

  摇天动瞥见了他的眼白,四娃子的眼里已经没有了神采,只有一片死寂一样的白。一个黑影从他右边窜了过来,一只手死死摁住他受伤的右臂。第二个人也跟了过来,摇天动努力地挣扎着,可身体里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

  乡兵们一个个扑了上来,摇天动只感觉脑后一疼,眼前便只剩下一片漆黑。

  汉水依旧东流,太阳已经从东边升起半个,连着天边仍未有消失的月亮,这日月同辉的景象至少在今天还不会消失。

  杨渊两只手背在身后,手中捉着麈尾,看着长河对岸。

  过河的贼兵已经被全部消灭,河岸上的浮桥也已经被焚毁,对岸的无甲步兵已经崩溃了,消失在了杨渊的视线里。

  乡兵们仍然在打扫战场,所有活着的流寇都会被他们补上一枪或者一刀,只有少数流寇活了下来成为俘虏。

  杨渊有些吃惊于这些农人在战场上展现出来的残忍,乡兵们并没有像他想象中的那样怯懦,当浮桥燃烧的时候,他们坚定地用手里的竹枪攒刺着岸边的流寇。

  这或许就是战争,每个人都会在其中自觉或者不自觉被永久的改变了。

  “现在,有几成胜算?”

  杨峙刚刚在壻水铺的屋顶上看完了全部过程,现在兴致勃勃地出现在杨渊身旁。

  杨渊伸出三根手指。

  “怎么还是三成,要我说这流贼也不过如此。”

  “这只是一小股流寇而已,南郑还有更多。”

  杨渊有句话没有说,除了南郑以及汉中,大明王朝的两京十三省哪里少了这些动荡流离的身影?

  为了今天这场胜利,自己已经使出了全部手段。

  以吴典吏为诱饵麻痹对方。

  以拙略的夜袭激起轻视之心。

  最后就是制造吊桥,对方终于暂时的忘记了上游可能的危险,落入了陷阱之中。

  手段尽出,这一战已经是辛苦至极。

  杨渊握着麈尾,古之名将所谓谈笑破敌,真的是难啊。

  如果流寇的首领稍微谨慎一点,如果薛旺自上游的纵火船被人提前察觉,如果河岸上忽然冒出几个关张一般的猛将。

  杨渊在心中暗自警醒这自己。

  诸葛一生唯谨慎,以后不管什么情况,都不可有骄纵之心。

  “公子,已经清点清楚了,此番一共斩首一百二十六人,俘十三人,有棉甲八十六领,腰刀一百四十三把,战死乡兵二十六人,三人重伤。”

  薛旺在一旁小心地汇报着。

  他心下十分得意,这一战的胜负手谁都能看出来,正是他领着纵火船自上游向下的一撞。

  刚刚禀报的时候,他也对杨渊换了称呼,从三公子变成了公子,这里面透着的就是一股亲近。

  薛旺看着一旁的傻笑的杨峙,只觉得这位二公子看上去十分蠢笨。

  “被俘虏的这么少?”

  杨渊看了一眼站在薛旺旁边的杨国瑞,这位祖叔眼神飘忽,一直不敢对上杨渊的眼神。

  “受伤的都跳进壻水河里了。”薛旺小心地斟酌着语言:“这流贼那是为了求生不择手段……”

  杨渊知道薛旺这是在给乡兵们敷衍,拉到了战场上就是敌人,杨家的团练乡兵完全没有什么阶级感情可说,特别是杨家这边也被精悍的流寇杀死几人之后更激发了他们的凶性。

  杀俘、杀受伤的流寇,这些都是免不了的。

  “还是要练。走,跟我去看看那几个俘虏。”

  杨渊念叨了一句。

  这些乡兵们还是要好好操练一番才行。

  “几个流贼有啥好看的?”

  杨国瑞念叨了一句。

  “你懂啥,这叫知己知彼。”

  杨峙嘿嘿笑着:“走走走,咱们也去看看这个稀罕。”

  被俘虏的义军战士们不管有没有受伤,都被绳索捆了起来,手上缠了三圈,脚上也缠了三圈,所有人都被剥成赤条条的,放在壻水铺外面的官道上示众。

  还有几个受了伤的乡兵远远地拿石头、土块砸他们,每砸中一次,周围围观的那些乡兵们就爆发出一阵阵欢呼。

  杨渊走到这里不由得皱紧了眉头。

  自己并不喜欢这种娱乐方式,不仅仅是因为羞辱性,而且这也增加了不必要的麻烦。

  如果所有的义军都知道对上汉中乡兵是死路一条的话,他们的战斗意志就会更加坚决,而双方的战斗一定会惨烈许多。

  这就意味着更多的伤亡,更多的抚恤,更多不必要的开支。

  几个帐头聚在一起聊天,就是他们把伤兵跟俘虏隔开,不过他们也不会跟自己的袍泽起什么冲突,只是在一旁闲聊,任由他们这么扔石头、泥块。

  杨渊看了看那几个帐头,发现其中有个自己熟悉的人,就摆了摆手示意他们过来。

  柴朗原本跟着另外几个帐头聚在一起聊天,他之前跟着岳父来过几次壻水铺,见过壻水铺的繁华,这次到这却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感悟。

  他们在商量着一起开荤的事情。

  有一个胆子大的帐头同一个姐儿打好了商量,只要三钱银子,就陪他们胡天胡地一晚上,来几个人都不在乎。于是那个胆大的帐头算计了一番,觉得要找几个人一起合伙。

  若是三十个人一起去,那不就是便宜到了一人一分银子?

  柴朗一时也有些意动,他家的媳妇平日里都不让他多碰,现在自己也是食双饷的人了,掏个一份银子也不算啥。

  几个人正在一起商量,准备借着大胜的机会去问问秀才公,能不能提前把银子发下来一些。

  “你们几个,都给我过来。”杨渊把这些准备犯错的年轻汉子叫过来:“今晚不得松懈,把这些无关的人都给我带回去,不要在这里招摇,还是按照前面的规矩。”

  杨渊接着对身边的杨国瑞吩咐道:“国瑞叔替我盯紧些,有饮酒嫖宿的,都给我报上来。”

  吩咐完,杨渊便忧心忡忡地去看那几个俘虏。

  这才哪到哪,刚刚赢了一场而已,怎么一下子这般松懈了。

  心情不好,杨渊看见那几个俘虏的时候也就没有好脸色。

  “我不管你们能不能听清,能不能听懂。”杨渊看着这些赤条条的人们:“我问题就问一次,谁回答得快,谁活着。慢了的,说话说错了的,说话我不爱听的,都丢进河里喂鱼。”

  “你们掌盘子是谁?”

  等待杨渊的只有一片沉默。

  赤裸的汉子们抬起头,眼睛看着杨渊的脸,似乎要把这个人的模样永远记在心里面。

  几乎就是同一瞬间,他们把头低了下去,缄默得如同秦岭上的岩石。

  “硬气。”杨渊看着这些人:“一看你们就是打老了仗的,南北纵横多年……”

  “要杀就杀,要剐就剐。”一个胸口露着伤口翻着白肉的俘虏说道:“都扯旗反了,我们都等着死呢,你说这些不是扯球?”

  说完,这个俘虏嘿嘿笑了起来。

  “好汉子。”

  杨渊赞了一声:“你们是川北来的,摇天动、黄龙、黑虎过天星,这么多路人马,你们是谁的麾下?”

  “这位相公别问我们,”那汉子看着他:“我就问问尊驾,又是哪一路的人马?”

  “哪一路也不是,”杨渊看着他:“保境安民……”

  “杨世禄是你什么人?”

  一个右臂带着枪伤的俘虏忽然开口问道,杨渊意识到这个人的身份应该不一般,因为他一张嘴,那些俘虏们都在盯着他看。

  “你认识家父?”

  杨渊看着他,这个人一定是流寇中的上层人物。

  自己把吴典吏放过去,对面的领袖人物们一定会好好盘问他,而吴典吏一定会告诉他们自己的身份。

  即便是吴典吏也能玩借刀杀人这种小手段。

  右臂上有伤的汉子看了杨渊半天。

  “我是就是祸害川北陕南多地的大寇摇天动,敢问一句杨公子,能不能放我这些部下一条生路。”

  “掌盘子的!”“大哥……”

  对方语气平静,神态安详,似乎只是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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