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焚灭
月落树头,长河东流。
杨渊立在岸边,看着壻水河对岸。
周围只有一两声短促的虫鸣,以及木柴被烈焰焚烧所发出的噼啪声。
对岸没有火焰,只有星星点点的灯火亮着,就像是黑暗中闪过的一点点眼睛。
杨渊换上了一身很考究的衣服,他在自己的深衣外面穿了一件羽衣,用鸟类羽毛编成的背心,披在最外面,让杨渊正面看上去类似仙人,侧面看上去好似鸟人。
差不多是时候了。杨渊拿出一柄麈尾,也就是拂尘。在遥远的汉晋时代,这就是将领们的指挥棒,刘裕曾持此物气吞万里,韦睿手持此物谈笑破敌,这件东西后来东渡传到了日本,变成了所谓的采配。
“诸位莫要惊慌,谨守此地。”
杨渊看着身后列队而坐的乡兵们。
“贼人一旦过河,遭难的就是家里,流寇的规矩,孩童一律杀死,女眷尽数被掠,老弱不能行动也一律杀死。他们都是些夺妻杀子的畜生。”
杨渊对污名化义军完全没有心理负担。
杨渊将手中麈尾高高举起,然后猛地向前一挥,五艘小船钻破了上游的黑暗,不紧不慢的向着对岸驶去。
小船之上穿着几个浑身赤裸的年轻人,他们身上抹着一层锅灰和泥巴作为伪装,其中一艘船头最前头蹲着一个手持鸟铳的年轻人,他笨拙的吹着缠在铳身上的火绳,向着对岸开了一枪。
火绳点燃了药池,枪管里的火药迅速展开化学反应,膨胀的气体飞出了枪管。
这个笨拙的火枪手甚至忘了在枪管里装填铅弹。
小船摇摇晃晃地驶向对岸,羽箭从西岸的黑暗中飞射出来,嗖嗖地划过,船上的涂着泥巴和锅灰的年轻人们努力地将船向着对岸摇着,但他们还是失败了,在船即将靠岸的时候,全部跳下水中,向着东岸游了回来。
“好,你们又立了一功。”
走上岸边的乡兵们迎来的一阵阵哄笑,锅灰和泥巴已经被湍急的河水冲掉了,他们现在赤条条的,战友们给他们拿来了预备好的衣衫和皮袄。
杨峙站在杨渊身后问道:“老三,现在有几成胜算?”
“三成。”
杨渊比划了一下。
他看向上游的方向,薛旺带着的一百人应该已经过去了。
各方的消息陆续传回到了摇天动这里。
四娃子从北边回来了,河水很深,马不能过,也没有找到渡船,只是北面的山上有许多竹子,可以考虑用竹子结成竹筏,作为渡河的工具。
十足的坏消息。
派去联络黄龙的亲将也带回了坏消息,黄龙愿意交给摇天动十条小船,因为黄龙啃不下南郑城,准备带着队伍再回四川去,要留下许多船只接应大队人马过汉水。
黄龙说等他把队伍拉过汉水,保证天动老哥这边船要多少有多少。
亲将还带回了黄龙的建议,他还是希望摇黄不分家,希望摇天动能跟他一起返回四川。
都是些他妈的疯话。
摇天动穿着一层单衣躺在厚厚的毡毯上,右手搂着一个男娃子,粗糙的大手摩挲着他的皮肤。
“爷,疼。”
男娃颤抖着。
“不疼,痛快地很。”
摇天动摸了摸男娃的头发,忽然他听到了一声尖锐的声音。
那是火药爆裂的声音。
“姓吴的不是说对方没有火器吗?”
摇天动撇下小娃子,捉起身边的腰刀,走出营帐。营寨分为三部分,被强掳来的百姓们男丁关在一起称之为“男营”,女的又分在一起是“女营”。摇天动的核心部队和骡马又在另外一起,连带着家眷称为“老营”。
摇天动头发散乱着,抓着腰刀,外面到处都是哭喊声,营帐内的亲卫们纷纷在眷属的帮助下披甲。
一个穿戴整齐的亲卫捏着一杆鸟铳正从东边跑过来。
“怎么回事?”摇天动看着乱糟糟的四周,问着这个亲卫。
摇天动安排他负责今夜的守卫工作,正常情况下他应该在岸边巡视,防止对岸有可能的突袭。
这也是摇天动为求稳妥,他本身不相信对岸的那群
“老掌盘,没得什么鸟事。他妈的,五艘小船就敢来偷营,留下一杆鸟铳,剩下的人都跑了,咱们平白多了五艘船。”
摇天动一时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吊毛,到底是个秀才,看过两遍‘说三分’就敢来偷营了,当自己是甘宁啊。”
摇天动骂骂咧咧地说道:“再来个几次,老子就不缺过河的船了。”
说着摇天动接过亲卫手里的鸟铳看了看。
摇天动手头也有几杆鸟枪,他对这火器却并不怎么信任,觉得不如弓矢可靠好用。
而且这杆鸟铳如此粗陋,枪管很细,正说明对岸的敌军应当是刚拉起来的杆子无疑,这么细的枪管也就能让猎户打个鸟。
摇天动看了看纷乱的另外两个营头,
“守住了四边,有敢跑得就给我全砍了。”
他转过头,正好看见营帐里面伸出来一个蓬松松的脑袋,摇天动爱怜地拍了拍。
“甭看了,伺候爷困觉。”
摇天动在毡毯上重新躺好,将那个男娃搂过来,鼻子探进他抹了茉莉蜜的头发里闻了闻。
“好好着,到了湖广,有的是好日子给你过。”
男娃的手环上摇天动的后背。
“嗯,跟爷一起走。”
摇天动被他撩拨得心里一动,顺着男娃的脊梁往下探过去。
正当希腊古典式摔跤运动员摇天动准备开始他的第一个回合的时候,一个不开眼的家伙打扰了他。
“我的老掌盘子,你可来看看吧。”
我日你哥。摇天动放下手里的香油瓶子,将脑袋探出帐篷外面。
“瞎扯球,叫唤什么。”
一股邪火本来有地方发却别回去的摇天动看见了刚刚那个来招呼自己的亲卫,对方咧着黄牙,笑得让摇天动想抽这个不开眼的家伙几鞭子。
“笑死俺了,我的老掌盘子,您老可得来看看这稀罕。”
摇天动瞪了他一眼,从帐篷里面抓起一件外袍草草披上。
“怎么回事?”
“对岸,嘿嘿,他们在架桥。”
摇天动皱起眉头,不知道是不是听错了。
“你说甚?”
“他们架桥咧。”
摇天动绑好了外袍,捞起两只靴子穿上,奔着岸边而去。
西岸这边静悄悄的,躲在暗处里的夜不收们见摇天动来了,都聚到了一起。
那个亲卫指着东岸。
“原本他们那边一直烧着火,现在都灭了,我还说有点蹊跷,你看那边。”
冷清的月光洒在河面上,波浪如同碎开得镜子一般映着光芒,摇天动循着亲卫的手指看过去,借着月光看见对岸的那边横着几艘乌篷船。
好几个黑黝黝的影子在上面翻腾着,摇天动竖起耳朵听着对岸的响声。不时还有几艘乌篷船从黑暗里钻出来,跟横着的乌篷船连在一起他们中间用木板串了起来,将船头对准河水流淌的方向。
“这是什么声音。”摇天动听着些微的声响,问着旁边的亲卫。
“铁链。”亲卫憋着笑:“他们在用铁链把船钉起来。”
“绑起来做嘛。”
摇天动话一出口就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
“他们要做浮桥?”
亲卫点了点头,努力憋着笑。
摇天动面色一肃。
“去把弟兄们都叫起来,所有人披甲,莫要发声举火,都给我过来。还有老黄给的那几条船,都拖过来。”
亲卫脸上一定。
“您怕他们偷袭?”
“我怕个屁,那是我的桥。”摇天动决定回去披甲:“这秀才是个好人,你们抓住了他可别杀他,留他给老子念念水浒。”
摇天动转身小步跑向自己的营帐。
河岸上制造浮桥的乡兵们浑然未觉,他们光着身子犹在小心地加固着浮桥。
杨渊站在岸边,右脚踩着不断浮动的浮桥。
“把船给我钉牢靠些。”
杨渊摸着手里的麈尾:“等到了天光微亮,就是他们最松懈的时刻,到时候大举掩杀,一定能够成功。”
站在另一边的杨国瑞赞叹了一句:“三少爷神机妙算。”
这家伙不是个好的指挥官,杨渊心里给这位颇有勇名的祖叔一个评价。
杨国瑞看着杨渊身边的几个小伙子。
“这几个娃娃可算成器?”
“嗯。”杨渊满意地点了点头:“都是好模样。”
几个乡兵手里攥着唢呐,懵懂地站在一边。
“红白事那是少不了他们的。”杨国瑞夸了一句:“不只是好模样,也是好把式。”
杨渊点了点头。
“你们听我号令,不管发生什么,都给我最大声的吹起来。”
“吹个啥调?”
“不成调,捡最尖的音给我吹,吹不出来等着吃军棍。”
杨渊威胁了一句。
“国瑞叔,休息的人可都叫起来了?”
“四百人都已经列好了队,一个不少。”
杨渊点了点头又说了一句:“请咱们那几位老猎户过来。”
几个老猎户操着家伙走了过来。
“列位,有件事要麻烦诸位。”杨渊冲着拿着鸟铳的几个老猎户说道:“等下请诸位站在全军之前,用鸟铳射杀贼兵。”
“务必每一枪都不落空。我就在边上看着,以后诸位一个月加到五两银子。”
几个老猎户对视一眼。
“我准备拣选精锐练鸟铳手,请几位做教习,请诸位务必倾囊相授。”
杨渊吩咐完看着河对岸咽了口唾沫。
生死荣辱在此一搏。
“国瑞叔。”
“等下你要立在最前面,多杀几个贼人。”
摇天动站在河岸边上,他拣选过的两百精锐已经披挂整齐,下马列阵于河岸另一边。
“咱们还是老规矩。”
摇天动跟着下面吩咐道:“老子领第一队,后面三队跟着轮番冲杀,前队若退,后队斩之。对面都是刚扔下锄头的庄稼把式,咱们一股脑杀过去,别浪费了人家折腾一夜的好意。”
下面响起几声哄笑。这也是义军之中的优秀传统,官兵一体,领袖冲杀在前。
摇天动瞪了他们一眼。
“我先带人上船,登桥杀人。你们看我的旗号,我若是上船之后亮白旗后面的把咱们的船也学他们的样子都顺水绑起来。要是亮红旗就说明里面有诈,都给我小心些。”
摇天动说完摆了摆手:“上船。”
他并没有等待多久,东岸来的浮桥搭得很快,眼瞅着就要延伸到东岸。
摇天动踩着不住摇晃地小船抽出了腰刀,他的到已经让火焰熏过,锋锐的刀刃黑黝黝的,分毫看不出刀光。
“靠过去。”
后面撑船的卫士一点竹蒿,小船也驶了出去。
东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熹微的晨光与天上的明月彼此映衬着,照着即将痛饮鲜血的大地。
摇天动踩着船帮,晨风吹过他的头盔,盔顶上的黑缨顺着风飘舞,一如燃烧在大地上的野火。
咚得一声闷响,小船轻轻撞到了组成浮桥的船帮上。
摇天动第一个跳了上去,他腕子一抖挽过一个刀花,将左手的藤牌护住自己的胸腹。
正在钉船的乡兵在摇天动看来非常可笑,他们浑身精光,抹着锅灰,这让他们在这个凌晨时分更加扎眼。
一个反应快的墨人抄起旁边的短矛砸了过来。摇天动轻轻晃了晃手里的藤牌,侧过一个角度接住了这一下,然后他右手的腰刀顺着木杆子切了过去。
那个墨人慌不迭地丢下了短矛,冲着后面就跑了过去。
蠢货,摇天动看了一眼这个白痴,这是个莽撞的新手。自己全身披挂,没法入水,这个呆子应该直接跳水。
“流贼杀来啦,走啊,快跑啊。”
声音响了起来,摇天动却只是略略行前走了两步。
船身的连接处很牢靠,也没有火油的味道。
摇天动几乎要笑出来,这一仗真是自己这辈子最轻松的一场了。
“亮白旗。”
摇天动冲着身后的护卫吩咐了一声。
然后他将手里的腰刀向脑后抡了一个圆圈。
“给爷杀过去。”
穿着棉甲的战士踩在摇晃地浮桥上,带着坚决的意志冲了过去。
摇天动默默数着自己的步子,在他面前几乎没有任何敌人。不过三十多步,就已经踩在了东岸松软的沙滩上。
身后的护卫手持藤牌跟在他的后面,飞速地穿过浮桥,奔到了东岸。
“列盾墙。”
摇天动吩咐一句。
从浮桥后面跑过来的卫士大概有十几人,他们举着藤牌在摇天动前面列成一道坚实的防线。
摇天动转过身看着身后,后面的浮桥上基本上快要连通,更多的甲士正在穿过浮桥。
赢了。
胸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
摇天动自信即便只有一百人过桥,自己也能给这些庄稼汉们上一课。
尖锐的声音穿透云霄。
摇天动看着对面。
白色的皮袄从壻水铺的屋檐遮盖下冒了出来,藤牌、竹枪。
想着半渡而击吗?摇天动将胸中最后一点浊气吐出来,他终于放下心了,如果这就是对方的计谋。那自己就来告诉他们这个念头以后多么一厢情愿。
穿着棉甲的精锐越来越多的到达东岸,此刻已经有了百人左右的规模,而身后的浮桥上还有更多的甲士以及无甲的步兵正在过河。
嘭。
摇天动身旁一个举着藤牌的亲卫低叫了一声,捂着肚子倒了下去。
白皮袄里钻出一个猫着腰的老头,他半蹲着身子小跑着,忽然立定,右膝盖跪在地上,轻轻扣动了手里的扳机。
摇天动略一皱眉,身后响起了一声叫喝。
“掌盘子的,你看。”
摇天动望着徐水河上看去,几艘黑色的乌篷船如同离弦的箭一般从上游行了下来。
薛旺站在乌篷船头看着前方。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平静。
大不了就是个死。
眼前是一条粗陋的浮桥。
薛旺记着三少爷对他吩咐,连夜带着船到上游去,听到唢呐的声音便往下游冲过去,他会看见一道浮桥。
然后烧了它。
身后的人递过来一个坛子,薛旺接了过来。
可惜了。他看了一眼手里的坛子,这样的好烧酒却没有尝上几口。
河水涛涛,薛旺将手里的酒坛子高高举起。
几支羽箭在他身边飞过。
“点火。”
身后举着火把的乡兵将身后浇过烧酒的木柴点燃了。
薛旺将手里的酒坛子放在船头,船头已经码了密密麻麻的黑色酒坛子。
“跳。”
薛旺朝着壻水河里奋力一条。
火焰伴着升腾的酒香气,乌篷船如箭一般撞到了浮桥上,原本便被敲开出裂缝的酒坛彻底炸开,烧酒泼洒在浮桥上,火焰瞬间将浮桥引燃。
爆裂声响起,摇天动看着身后的火光。
桥上的亲卫们叫喊着,无甲的步兵们不断地跳入水中,西岸等着过桥的队伍发出了巨大的惊叫。
浮桥断了。
摇天动捉着藤牌,握着腰刀的手颤抖着,他看见列阵的亲卫们有的人已经开始扔下兵刃,解开铠甲向着身后的壻水退缩者。
“杀贼!”杨渊挥动手里的麈尾:“凡有退缩者,死后不得入祖坟!”
“杀贼!”杨国瑞高吼一声:“跟着老子杀呀。”
乡兵们高举着竹枪,迎着河上升腾的火光,冲了过去。
摇天动舔了舔嘴唇,他举起手里的腰刀,大吼了一声,向着白皮袄们迈步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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