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抓紧
舒晚风补完觉已是下午。其实他根本没有睡着，只是单纯地紧闭双眼，强迫自己休息。
夏天早已离开，贴心地留下一张字条说冰箱里有准备的午饭。
厨房橱柜的某一层有一只蓝色的曲奇铁盒，盒盖上绘有一黑一白两只波斯猫。这只盒子是舒晚风七年前去法国参加学术交流时，在超市一眼相中的。为了得到它，舒晚风吃光了里面甜得过分的曲奇。他并不爱吃甜食。
许多年来，这只盒子单纯是漂亮的摆设，从未发挥过实际作用。但舒晚风执着地将它从法国带回美国，又从美国带回故乡。
现在那里面装着从夏天那里顺来的水杯、手电筒，以及夏天手写的字条。
舒晚风将盖子扣上，把铁盒摆回原位。
他感觉不到饥饿，枯燥地坐在书桌前，目光似有似无地落在不远处的屏风上。
和铁盒一样，这扇屏风是他六年前在拍卖会上偶然相中的。
那时他的生活堪称艰难。
伊兰病情恶化，常有轻生念头，他每天眼都不敢闭，时刻心惊胆战，日不能食，夜不能寐，一度瘦到脱相。
有位细心的同学发现他状态不对，秉持着助人为乐的好心，邀请他去参加一场中国藏品的拍卖会。
舒晚风本来毫无兴趣，相比于花钱买乐子，他那时只想无时无刻地盯着伊兰。
可同学再三恳求，他最终还是半推半就地去了。命中注定一般，遇到了这扇屏风。
他将屏风带回家中，摆在自己的房间里。伊兰偶尔清醒，会不厌其烦地问他是不是想念夏天了。舒晚风记得自己从没有正面回答过。
想或者不想，都改变不了什么。他不会冒着刺激母亲病情的风险去联系夏天，也不希望原本无忧无虑的夏天得知他那时候糟糕透顶的境况。
伊兰清醒时，会用苛责而又无可奈何的眼光，看他立在屏风前的背影。
她患有严重的精神分裂症，发起疯来的时候，原本不痛不痒的情绪便会彻底歇斯底里，化为止不住地辱骂和痛哭。
病情的反复发作，日复一日地剥蚀她的自尊，同样地，也一点点抹杀舒晚风对正常生活的渴望。
“你也快疯了吧。”
舒晚风不止一次这样问自己，他不知道希望在哪里。
有时他恨不得忘记伊兰是他的母亲，那样会好受些。
可就算疯了，伊兰也没有忘记他是她的孩子。她用死亡结束了彼此的痛苦。
得到解脱的还有他的父亲舒深。
曾经舒深和伊兰也是相爱的，但在病情不见好转的消磨中，深爱妻子的丈夫也逐渐变得冷漠而不耐。
得知伊兰自杀的消息时，隔着电话，舒晚风听到了父亲如释重负的叹息。
那声叹息和伊兰的死，午夜梦回时，常常令他半夜惊醒。
日光渐弱，房间里渐渐昏暗，屏风被日暮时分的光影切割成两半，一如舒晚风现在的心绪。
他打开电脑，和大洋彼岸的心理医生视频。
怀特曾经也治疗过伊兰，但很显然的，毫无效果。舒晚风也清楚这一点。
他需要的只是一个能和他聊聊天的人。
讯号只闪烁一下便被人接通，镜头里的美国大胡子丝毫没有被半夜视讯惊醒的不耐烦，沙哑着嗓音和他打招呼。
舒晚风垂着眼沉默许久。怀特耐心地等着他，显然已经习惯了这位病人在开口前的无声挣扎。
在他忍不住要睡着的时候，舒晚风总算发出一点人类的声音：“我最近情绪很不对劲，需要一次精神状态诊断。”
怀特打完哈欠，吧唧吧唧嘴，开始重复早已说烂了的台词：“请别再折磨自己了，您的基因检测结果早已经录入我的数据库，它好得很。您的基因非常优秀，身体也非常健康，您并未遗传您母亲的精神疾病，请停止毫无益处的心理暗示，我告诉过您很多次。”
舒晚风显然听不进去这些。
他自顾自分析道：“我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易喜易怒，情绪转变非常突然，我在极力控制这种糟糕的倾向，但面对某人的时候，我发现一切努力都是徒劳。”
“某人？”怀特抓住了关键字眼，“我来猜猜，这位某人，该不会是您和我提过的那位漂亮男孩吧。”
舒晚风突然一个字都不想回答了。
怀特知道自己猜中了。
他兴奋得不像个专业的心理医生，以八卦记者的口吻采访道：“所以您的意思是，在漂亮男孩面前，您的精神状态极其不稳定，甚至以他为圆心，出现了特定范围内的情绪崩坏，我理解的对吗？”
舒晚风抵抗着想要挂掉视频的冲动，斟酌着答道，“算是吧，我在面对他的时候，通常会……很没有分寸感。”
说完，他严肃地注视着屏幕里的怀特，看得出来想从他口中听到有建设性的回答。
“哇哦。”怀特却哈哈大笑，“我认为我们不该像讨论学术问题一样讨论您的恋爱问题，这对于您的漂亮男孩来说，是一种不尊重。”
舒晚风的手指在红色按钮上悬停，最终还是决定再忍忍。
怀特不知何时已经倒好一杯伏特加，胖乎乎的手指戳着屏幕里的舒晚风，说：“通过您刚才的描述，我大致可以断定，您的心理状态并没有崩坏，您只是喜欢上了他。”
舒晚风没有表现出多么惊讶，也没有认同或否定。
没有从他的表情里发现更多细节，怀特只好喝了口酒，用蹩脚的中文说道：“爱情这杯酒，谁喝都得醉——您只是醉在了爱情的酒香里，我亲爱的朋友。”
他的口音实在够人喝一壶的，舒晚风勉为其难地劝说：“少刷些短视频吧。”
怀特笑得地动山摇，“言归正传。您刚才说，与漂亮男孩相处时会没有分寸感，那么您方便告知我更具体的情形吗？您是否和他产生了争吵，或者有过分的肢体接触吗？”
听到“肢体接触”，舒晚风眼神飘忽，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咳了声。
怀特看在眼里，抓住这点追问：“您该不会犯了和从前一样的错误，偷吻他了吧。”
舒晚风还是拒而不答。
怀特便知道自己又猜中了。
他恨不得一口酒喷在镜头前，也的确这样做了。
舒晚风恨不得立刻、马上结束这通视频电话。
“别激动，我从专业的角度为您分析一下。”怀特擦干净屏幕，努力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惊讶，“drshu，您拥有令世界上绝大多数人羡慕的财富和学识，但在爱情方面，您的无知程度堪称小学鸡。”他很体贴地补充道，“抱歉，我又用了短视频里的专业词汇，您能听懂吗？”
舒晚风像看智障一样看着他。
怀特继续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您之前之所以被父母强制带到我面前，似乎就是因为强吻……好吧，这个词不太合适，是因为您冒犯了那位漂亮的男孩子，并且同时对一位可爱的小女孩产生了暴力倾向，我没记错吧。”
舒晚风许久才点了点头。
“老实说，我从未觉得您当初的错误有多严重。”怀特眨眨眼，试图令他放松下来，“正处在青春期的少年在面对情敌时，无法控制情绪以及行为，怎么说呢，是非常正常的现象，您的父母，特别是伊兰女士，有些反应过度。”
“我明白你的意思。”舒晚风垂着眼，“但我也能理解她的担忧。”
怀特温和地看着他，“您是我见过的最温柔的人，虽然对我的确不怎样。”
舒晚风笑了声，终于放松脊背，靠到了椅子上。
“所以您打算怎么做呢？”怀特大着舌头问，显然有些酒劲儿上头，“仍旧按照您母亲的心愿，和您的心上人拉开距离，彼此牵挂着度过后半生吗？”
舒晚风放空了十几秒，抬眼就是不远处的屏风。此时天色彻底暗下来，屏风上的夏日风景，模糊成一片没有轮廓的阴影。
他摇摇头，“我可能做不到。”又顿了顿，“但我也不清楚该不该继续。”
怀特在无数个病人口中听过这样的论调，会心一笑，“其实您已经有答案了。”
“你说……”舒晚风揉揉太阳穴，眉头紧皱，“我真的正常吗？”
虽然隔着屏幕，但怀特努力向他传达自己的笃定，“您非常正常，无论身体还是心理。目前的情况并没有您想象得那样坏，相反，您现在这副为情所困的样子，可比从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正常多了。”
舒晚风无法否认，自从与夏天重逢，他的确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与生机。
生物都有求生的本能，遇到能够续命的能量，只会死死扒住，何谈放手。
他告诉夏天，他讨厌文身，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在看到夏天身上烙着别人的印记时，他感受到了灭顶的恐惧。
“您可真是个长情的人。”怀特等他渐渐回过神来才出声打扰，“比如我这样的风流人士，早就忘记初恋是谁了。”
“你有初恋吗？”舒晚风绝情地戳穿他。
这回轮到怀特想尽快结束对话了。
“好吧。”他很受伤地灌了一杯酒，“看在钱的份上，我不和您计较。但是请允许我给您最后一个忠告，任何感情都应该以尊重为前提，如果您真的决定和那个男孩子试一试，请千万停止您背地里占便宜的行为，那非常不绅士，情节严重，或许会威胁到您的社会声誉和地位。”
“不用这么委婉，我知道性骚扰可以入刑。”舒晚风说完就结束了这场毫无专业性的通话治疗。
一间古刹。
舒深和苦大仇深的夏一般相对枯坐。
自从上回争吵过后，两位老朋友还是第一次面对面。气氛迷之尴尬。
夏一般瓮声瓮气地开了口：“我最近反省了一下，孩子们都长大了，晚风回国后好像也没做多出格的事儿，我上回不该那样说。”
舒深可算站到了道德制高点，“那是，我儿子别看岁数小，倒是比你这五十岁的老东西懂事儿多了，孩子打小就善良，不跟某些人似的，成天不怀好意地揣测这个，琢磨那个，累不累啊。”
“行了行了，没完了还。”夏一般不忿地怼他一句，“我这不是跟你认错来了么……”
说到半截儿，舒深电话响了，是舒晚风。
舒深眉头一皱，直觉是有事。自从伊兰去世，父子俩生分了不少，舒晚风很少主动打给他。
有夏一般盯着，他不想露怯，于是惴惴地接了。
禅房不大，也就十几个平米，夏一般凑得近，能非常清楚地听到舒晚风的话。
“爸，最近还好吗？”
舒深嗯了声，故作深沉，“公司里有事？”
“没有。”明明是他打过去的，舒晚风却觉得没话说了。
舒深没话找话，“你夏叔叔在呢。”
舒晚风默了默，“那您和夏叔叔好好聊，我不打扰了。”
夏一般听到这句话，反而要过了手机，不大自在地开口道：“晚风，最近和夏天联系了吗？”
舒晚风如实回答：“见过几面。”
夏一般手撑着膝盖，换上一副老父亲的口吻，“夏天岁数也到了，你也老大不小了，我和你郑姨那是成天惦记你们的婚姻大事啊。你说巧不巧？昨儿你郑姨出门就碰见个给夏天介绍对象的，人那姑娘条件非常不错，我们都很满意，商量着俩孩子见见就把这事儿定下了。你也得抓紧啊，夏天和你虽然不是亲弟兄，但这结婚还是讲究长幼有序。你抓紧谈一个，小哥俩儿一前一后结了婚，你爸和我也才好安心退休养老，你说是不是？”
很容易就被戳破的谎言，夏一般说得眼睛都不眨。
他赌舒晚风不会拆他的台。
果然，舒晚风沉默数秒，回道：“您说得对，我们是该抓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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