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挑拨
沈惊松往后退了几步,藏身在一个昏暗无光的凹角处。
张显站在最里面的那间牢房门前,因顾着和赵衡说话,并未发觉沈惊松进来。
“我将齐康乐送进京畿牢房的第二日,盛国公就找到我,希望我能看在他面子上放了齐康乐,我拒绝了。”张显道,“当时我若是答应了他,你今日就不会受这委屈。”
这间牢房内环境不好,房内无窗,光线极暗,腐烂潮湿的霉味浓重,就连张显都拧紧了眉头,屏着呼吸,赵衡站在里头却面不改色。
武德帝攻入汴京城的那段时间,她为了活命,躲过比牢房更臭的地方。
“将军,你来这里就是为同我说这些无用的话?”赵衡声音清冷,与张显隔着一道铁栏,她站在阴影处,张显瞧不见她的脸,她却能清楚看清张显的眼角眉梢。
“自然不是。”张显一张口说话便闻到令人窒息的腐臭味,实在忍不住抬起手捂住口鼻,实话道:“你在百姓心里声望过高,即便陛下今日未对你出手,朝中官员也容不下你,他们不会允许你的声望高于陛下,所以我不能阻止。但我向你保证,我定会保你性命无忧。”
“保我性命无忧?”赵衡唇角弯起一个极淡的笑弧,“那我便先谢过将军了。”
张显听不出她话里的嘲讽,解释道:“今日这事,并非陛下的意思,而是事发突然,陛下才不得已而为之。他此举也并非是要置你于死地,只是时机正好,顺势而为罢了。”
赵衡抬眼,定定看着张显。
张显说话突然变得文绉绉,也不知是跟谁学的,听着既拗口又虚伪。
但她仍然是听懂了。
张显这一趟来,明面上是来安慰她,实际上是替武德帝开脱来了,要她好好在这牢狱内待着,等着哪天武德帝心情好了再把她放出去。
但怎么可能。
武德帝早对她生了杀心,只苦于没有机会下手。
眼下正是除掉她的好时机,武德帝不会放过。
也只有张显,因为一心追崇武德帝,将武德帝神化了,所以才会有这般天真的想法,觉得武德帝是个仁慈宽容的圣明君主。
赵衡抿着唇,不语。
她很清楚自身的处境,除了那点好名声,她其实没有任何可靠的倚仗。
眼下进了这地儿,如若田妞儿和立夏她们不能替她洗清污名,她便是刀俎上的鱼肉,只能任人宰割。
这个时候,不管张显说什么,她都得顺着他,不能将他激怒。
赵衡沉默,张显便只当她在惶恐,神情诚恳地续道:“待这事风头过去,我会将你接出去,你还是我张显的妻子,依旧能享荣华富贵。”
“将军这番话,我记在心上了。”赵衡软下语气,“只是今日这事我着实冤枉,侵占田地欺压百姓,这样的恶事我做不出来。我也明白,眼下的局势,是谁在陷害我已经不重要,但请将军照拂我府上众人,不要因我之故,牵累了他们。”
自身难保还忧心他人,心性如此纯善,自然不会做出那样的恶事。只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陛下不想让她好过,那这委屈她便只能受着了。
张显眼神柔软,温声道:“你放心,有我在,他们不会有什么事。”
赵衡轻轻叹口气,语调忧愁:“我如今身在牢中,不知他们情况如何,恳请将军到公主府走一趟。”
她开口相求,张显自然无有不从,道了声一好,立即转身就走。
“张显。”赵衡又叫住他,直呼他的名字,语气哀怜:“都说夫妻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陛下如今不容我,你觉得你能独善其身吗?朝臣们私下里会如何看待你?”
这话问出来,无疑是有挑拨的嫌疑。
可赵衡此时显出女子柔弱的一面,这话听着更像是唇亡齿寒的悲悯。
张显想起魏胜去金吾卫所叫醒他时说的话:“你和庆阳公主是两口子,生死荣辱都绑到一块了,现在庆阳公主名声扫地,你自己就能摘得干净?陛下清算庆阳公主,未尝没有敲打你的意思!”
魏胜对他的忠心,是毋庸置疑的。
连魏胜这个粗人都察觉到了不对,难说陛下真的没有借机敲打的意思。
张显又想起太子出城围猎前,在某次朝会上,他和陛下因军务意见不合僵持不下,但最终是以陛下妥协结束了朝会,下朝后沈惊松劝他:“古往今来,太平盛世时功高震主的将领有几个是能得善终的?今时不同往日,谨言慎行低调些总归没有坏处。”
他心绪乱了一瞬,很快又镇定下来,面色平静地对赵衡道:“旁人如何看待我不重要,我只知道陛下对我坦诚相待,我亦对陛下问心无愧。”
好一个坦诚相待问心无愧。
这话若让在公主府里安心带儿子的薛氏听到了,只怕要笑掉大牙。
赵衡压了压唇角,目送张显转身离开。
张显走时有些心绪不宁,未发现藏身在走道凹角里的沈惊松。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确认张显不会再回来,沈惊松方出来,缓缓走到关押着赵衡的牢房前。
牢房内阴暗无光,犹如被泼了墨般漆黑一片,沈惊松往里扫了一眼,一时间竟看不出来赵衡身在何处。
“公主?”沈惊松低喊了一声。
赵衡此时正靠里墙站着,沈惊松看不到她,她却能看得见沈惊松。
整个牢房里就只有走道能涌进一束微弱的光线,这光线如今都落在了沈惊松身上,衬得他周身发光,仿佛一尊下凡渡人的菩萨。
赵衡应道:“沈太傅……”
她喘了口气,才接上话:“何事?”
“奉皇后娘娘口谕,特来接公主回府。”沈惊松开锁,打开牢门,并不嫌牢里潮湿脏乱,抬脚走进,循着声走到赵衡跟前,伸出了一只手,道:“委屈公主了。”
他察觉到了她的不适。
赵衡垂下眼,目光落在面前那只手影上,睫毛在黑暗中微颤了颤。
张显同她说了这么久的话都没发觉她的不对,沈惊松仅从她一句断成两半的话就听出来了。
好半晌,赵衡轻笑一声,低低道:“不委屈,有沈太傅在,我定会安然无恙的。”
她伸出手,搭在沈惊松手腕上。
沈惊松只觉赵衡半个身子的重量顷刻间都倾斜了过来。
他扶着赵衡走出牢房,在走道微弱的光线下,方看见赵衡鬓发凌乱,面色苍白,脸肿得如一个圆嘟嘟的小馒头,乍一看有几分可爱,可回过神来又叫人忍不住心疼。
脸肿成这样,也不知道挨了多少巴掌。
沈惊松眸色深沉如墨,边小心扶着赵衡往外走,边问道:“他们对你用刑,除了脸,还伤你哪儿了?”
说话语气还是如往常那般徐徐春风般温和,赵衡却听出了几分透骨寒意。
她停下脚步,抬头望向还有一半就走到的牢房入口,侧身靠到铁栏上,“找了两个粗壮婆子来,上的脚刑,我忍不住痛,喊出一声,就挨一巴掌。”
刑刚上完,张显就来了。
她不愿在张显面前失了体面,咬牙硬是撑住了,没露出一点受伤的痕迹。
张显一走,她才松口气,靠到墙上缓气。
没想到叫沈惊松发觉了。
“沈太傅,我眼下走不动了。”赵衡道。她现在双脚钻心的痛,靠墙站立已是极限。
沈惊松能感受到赵衡抓着他手腕的那只手正在微微颤抖,他什么也没说,在赵衡面前蹲下来。
赵衡不解:“沈太傅这是?”
沈惊松道:“在下背你出去。”
“这不妥。”赵衡摇头,“被人看见了,我倒是无碍,但只怕有损沈太傅的名声。”
沈惊松起身,目光落在她脸上,轻描淡写地道:“既然公主不介意,那在下也无妨。”
话落,沈惊松倾身,将赵衡拦腰抱起。
赵衡只觉得身子忽然悬空,本能伸手搂住沈惊松的脖子。
待她反应过来自己被沈惊松抱起后,整个人都震住了。
自从学会走路,赵衡便没有让人抱过,如今突然被沈惊松抱着,一瞬间既觉恼怒又羞赧,脸上火辣辣的仿佛有一股火在烧,烧得神智在这刹那轰然倒塌,脑中只余一片空白。
赵衡目光落在沈惊松脸上,企图看出沈惊松此刻内心的想法。
但沈惊松眼中波澜不惊,仿佛抱着她这事,如同饿了吃饭累了歇觉一般寻常,并无什么特别。
她只得挪开目光,哑声无言。
这一段路并不算长,两人之间仿佛有心照不宣的默契,皆沉默下来,不言不语。
赵衡在这一段短暂的安静里,听到渐渐趋于平缓的心跳声。两人离得太近了,近到两人呼吸缠绕难分彼此,以至于她一时间竟分不清这心跳声是自己的,还是沈惊松的。
亦或许,两人的都有。
赵衡歪头靠在了沈惊松肩上。
她是试探,沈惊松也并非如表现出来那样淡然自若,他的反应看似掩藏得极好,但徒然停滞了一瞬的脚步已出卖了他。
赵衡无声地笑了笑。
她仔细一听,那不知是谁的心跳声明显加快了。
沈惊松抱着赵衡,稳稳当当地走出这一条走道,在牢房之外的偌大院里停住脚步。
这院落是个四方院,东西南北四个门,有三个都是牢房入口,另外一个则是通向外头。方才沈惊松抱着就是从北边牢房走出来的。
赵衡抬起头张望,见院落空无一人,牢房入口也无人把守,她心下疑惑,道:“沈太傅,先放我下来罢。”
沈惊松却未松手,目光掠过某处,“小齐大人。”
贴身躲在东边牢房入口处撑梁柱后的狱吏闻言,忙小步跑过来,支着满一脸谄媚笑容,问:“太傅大人何事?”
“劳烦小齐大人搬个椅子过来。”沈惊松很客气,“再劳烦小齐大人差人雇一辆马车过来。”
他来时坐的是一顶二人小轿,轿子摇晃,赵衡身上有伤,不宜坐着轿子回公主府。
狱吏满口应下,转身离开。
片刻后,他就搬了张太师椅过来。另有一个狱卒低眉顺眼跟在他后头,十分贴心地端着两杯温茶。
沈惊松动作轻柔将赵衡放到椅上坐下,发觉赵衡裙摆上沾着斑斑血迹,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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