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生分
提及此事,许是心虚之故,赵衡此刻脸上透着薄薄一层晕红,端的芙蓉粉面女儿娇,可眉宇之间却是坚毅的。
怕沈惊松不答,她又补了句:“辛渐跟我说了,你在我开口之前向他借粮道。”
沈惊松看着她,声音不觉柔了下来,点了点头:“是与你借粮道一事有些关系。我身上几个官职都是肥缺,如今空下来了,众人想伺机而上,少不了要费一番心思与精力同各方博弈,如此一来放在你身上的注意力便少了,更方便你借粮道行事。”
“你知道我要借粮道来做什么?”赵衡目不转睛盯着沈惊松,心下虽为他这一番话生出几许感动,但还保持着几分清醒冷静。
她借粮道的目的,除了谢颐,还未跟旁人说过,沈惊松是怎么猜到的?
难道谢颐和沈惊松之间有联系?
赵衡心中不由得生出了几分警惕。
她的心思藏得很好,但沈惊松还是察觉她眼里一闪而过微不可见的抵触情绪。
“推己及人,我猜得到你想做些什么。”沈惊松温声道,“控着粮道,等于握住了汴京的命脉,待他日朝廷动荡,便能轻易推翻齐王朝。”
赵衡微愣,沈惊松的话倒是提醒了她。
她只想过要借粮道来方便远在桂州的精锐之师进汴京,却忘了粮道在手,也能杀人不见血。
辛渐外祖家的这条粮道,是自己出资建的,囊括水路与陆路,她父皇还在世时,还只是一条民道,后来辛渐当时借出粮道让武德帝率军攻入汴京,改朝换代,民道便成了官道。
“辛渐肯把粮道给你,等于是将他全族老小以及辛家数以千计的性命都交付你手上了。牵一发而动全身,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须得万分小心。”沈惊松语速平慢,带着一股浅淡的温柔,“我招人眼,委实不敢将旁人目光惊动到你身上。”
赵衡目光落在他眉眼上,心中浮起一缕熨帖。他是怕自己牵累她,所以避而不见。
她眼尾一勾,唇边泛起一丝笑弧度,“我明白了。”
说罢,起身欲走,不料手腕却被人抓住。
赵衡垂下眼,瞧见一只清瘦的手,搭在自己手腕,用的力道很轻,却仿佛穿透皮肉,抓进了她的心。
她呼吸不由微滞,一股酥麻遍袭全身。
赵衡视线缓缓向上移,对上沈惊松一双静若深潭的眼眸中。
“公主既然来了。”沈惊松放开她,声轻若微风,拂得人心微痒,“就喝完这一盏茶再走罢?”
次日,下了朝,魏胜被便武德帝单独召见。
魏胜这人心思不深,因此武德帝也不与他打机锋,只端着一脸宽和的笑容,问道:“听说昨日沈惊松去你家了?”
“是过了午时上门的。”魏胜垂首,老老实实地答:“他来庆贺臣升官加职了,向臣讨了几杯酒喝。”
“就只是讨了几酒,庆贺你晋升,没说别的?”武德帝笑呵呵的,状若随意地道:“他就没请你帮忙为他求情?他刚被罢了官,我这案上昨晚就收了好几封替他求情的奏折。”
魏胜想起沈惊松的那番话,不由面露迟疑。可他抬了抬头,觑了眼武德帝的神色,并不见怒意,思量须臾,他还是道:“沈惊松同臣说是他冲撞了陛下,理应受此责罚,并未开口请臣为他求情。”
“沈惊松一向明理。”武德帝笑容不变,“你自己的想法呢?是不是也觉得朕太过小题大做,沈惊松罪不至此?”
饶是魏胜再无心机,此刻也瞧出来武德帝一再追问此事,显然是有些耿耿于怀的。于是他立即道:“沈惊松忤逆陛下,理应受罚,以儆效尤。”
武德帝眼尾的笑纹便深了许多,指着书案上的一盒茶叶,“这是滇州上贡的上等红茶,朕听皇后说你家那位爱喝茶,你拿回去给她喝。”
魏胜颇为受宠若惊地领了那盒茶叶。
临走前,武德帝意味深长地嘱咐他:“你如今身居要职,须得打起精神来应对公务,可容不得一点疏忽。”
两人之间的谈话,很快传到邵皇后耳里。
太子正好也在场,待回禀消息的内侍退下去,他便一脸疑惑地问:“母后,你想知道父皇同魏胜说了什么,为何不直接问父皇,反而要问父皇御书房里伺候笔墨的内侍?”
邵皇后眼神温柔地看着太子,轻声道:“若你父皇肯说,母后何须去问旁人。”
过了十岁,就到懂事的年纪了。
邵皇后并不想看到太子还像从前一样懵懂不知人心险恶,因此帝后之间的隔阂,她也不介意让太子知晓了。
都说皇家无情义,眼下邵皇后也深刻体会到了。太子病重时,她狠得下心不念母子情,放弃太子,如今武德帝也狠得下心不顾夫妻情,先是调走张显,又罢了沈惊松的官,她没了张显,太子没了太傅,母子俩已陷入无人可用的境地里。
“你父皇忌惮母后越权,如今前朝的事,瞒得密不透风。”邵皇后将手搭在太子肩上,低下头面露一丝苦涩,“母后知你今日过来是为了沈惊松求情,但罢他官是你父皇的意思,母后也无能为力。”
太子的小脑袋丧气地耷拉下来,可过了片刻,忽然又觉得不对劲,抬起脸,直勾勾地看着邵皇后:“不对呀母后,宣威将军被调去建行宫一事已成定局,沈太傅这么聪明,怎么会在这时候反对父皇的旨意,这其中一定有内情。母后你能不能召沈太傅进宫,我要当面问他原因。”
邵皇后一顿,召沈惊松进宫自然不是什么为难的事情,可她更惊疑的是太子的态度。
“我同你父皇生分了,你竟一点不在意?”邵皇后忍不住问出声。
不料太子反问道:“母后与父皇不是早生分了么?”
邵皇后一怔。
“在我梦魇缠身,病重之时,父皇急得几夜没睡好,那会儿母后却想着要同父皇再给我生一个弟弟。为此,父皇还同母后吵了一架。”太子神色淡淡地道,“我以为,从那时候起您二人之间就已经生分了。”
帝后不和,宫中内侍皆忧心忡忡,连他这个太子都被忽略了。
唯有沈惊松,时常昼夜守在他身旁,衣不解带,从未怠慢。
邵皇后脸色微变。
太子已起了身,语气恭敬地向她告辞:“召沈太傅进宫这事让母后为难了,是儿臣不是。前朝政事不便劳烦母后,儿臣去求父皇。”
“文儿!”邵皇后忙道,“母后不为难,母后明日就召沈惊松入宫,让你见他。”
太子齐雍文定了定神色,躬身行礼道:“儿臣谢过母后。”
待太子走后,邵皇后喃喃道:“文儿也同本宫生分了。”
随侍在旁的锦公公弯着腰,“许是殿下听了什么风言风语,误会了娘娘……”
“这不怪文儿。”邵皇后截断了锦公公的话,“是本宫让他寒了心。”
次日一早,邵皇后果然将沈惊松宣进宫里。太子坐在她身侧,目光一直往门外飘,远远见到沈惊松不疾不徐地走过来,他立刻起了身,满脸欣喜地道:“太傅来了。”
话说着,太子已经提脚迎了上去。
邵皇后坐着不动,看着太子的背影,眼里的笑意淡了。
沈惊松走到门前,太子也跨过门槛,笑眼弯弯地看着他:“太傅。”
“殿下。”沈惊松屈膝俯首,他如今无官身,见了太子得行跪礼。
但太子眼疾手快,伸手一搀,沈惊松膝盖还未着地,就被拦了下来。
“太傅不要折煞本宫。”
沈惊松这一礼也就没跪下去,因为殿里的邵皇后也开口了:“沈太傅来了,快进来吧。”
她依旧称他为沈太傅。
沈惊松微微一笑,迈步走进殿里,向邵皇后行礼。
邵皇后面带微笑,道了句:“沈太傅无需多礼,坐吧。”
待沈惊松坐下,太子也亦步亦趋地挨着他边落了座,目光炯炯地盯着他。
他面无愁色,眉宇之间亦无一丝颓然,显然被罢官一事,并未给他带来任何困扰。
太子心中便越发笃定沈惊松是故意惹怒父皇的,于是他直接而干脆地问:“太傅为何要惹怒父皇?”
“殿下,宣威将军调去京州建避暑行宫后,朝野上下便只有草民一人,能在陛下跟前说得上话。”沈惊松坦诚道,他对待太子,向来有问必答,“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草民趁风来之前先将自己折了,还能有条生路。”
“原来太傅也会怕自己功高震主,会招来父皇的杀心。”太子歪了歪头,已显清瘦的脸上浮出几分不解:“既然如此,太傅为何不再一开始就反对父皇派宣威将军去京州?”
先前父皇在东宫,曾问过太傅派谁去京州合适,那时候太傅已明知父皇心中就选定了宣威将军,却没有第一时间阻止。
反而让父皇去找庄屿开口定了这事。
太子想了一宿也没想明白太傅为何在事成定局后忽然又出声反对。
邵皇后同样想不明白。
“宣威将军在时,陛下留着草民,是为了制衡朝堂。宣威将军调走,草民便也没有留下的必要。”沈惊松道,“如今朝堂之上,无人独揽重权,有些人就再也藏不住了。”
这话说得有些委婉,但太子听得有些懵懂了。
邵皇后却听明白了。
如今的朝堂,看似平静,实则如一潭深水。沈惊松退下去,那些潜伏水底的人就争先恐后地冒出来了,抢夺那些原先被沈惊松攥在手里的肥差。
争夺的同时,自然也就把自己的野心露出来了。他们也就能看清这些野心勃勃的人,是忠于皇帝,还是忠于权势。
只忠于皇帝的那些人……邵皇后眯了眯眼,目光往庄嫣的宫殿看了看。
那就意味着这齐王朝的江山,未来不一定是太子的,也有可能会是武德帝其他儿子的。
忠于权势的那些人,对于她和太子而言,那就是一把可重用的刀。
武德帝只会重用那些忠于他的人。
而她和太子,能给这些人想要的权势。
只要太子的地位稳固,这些忠于权势的人,就会为了权势,变得不得不忠于太子。
邵皇后淡淡笑了,和声细语地问沈惊松:“沈太傅想何时回来?旁的官职空了,自有人代理政务,但太傅不在,太子功课就要落下了。”
太子这下听明白了邵皇后这是想让沈惊松回东宫继续教他功课,立即殷切地附和道:“太傅,我的功课都落下两日了。”
太子大概是真的急切盼望他回东宫,都忘了称本宫。
这不符合规矩的自称我,立即惹来邵皇后看似逗趣的调侃:“太傅你看看太子,两日没人盯着,宫中的规矩都忘了。”
太子面色一僵,想起刚被封为太子的那一段时间,他同宫中内侍说话时,总习惯一口一个我。
那时候,他身边有个相貌普通但性格温柔的宫女,说话有几分他阿姐的模样。他在那宫女面前不仅忘记称本宫,还会叫那宫女一声姐姐,后来母后说他这样没规矩,不成体统,勒令他改,可口癖这种溶于骨血的习惯,短时间内哪能说改就改的。
直到某天,那宫女忽然不知去向,紧接着那些和气的与他相熟的宫侍也一个接一个不见,他在诸多陌生的面孔前,终于能习惯了自称本宫。
而今,当着母后的面,他又忘了规矩,竟对太傅自称我。
太子想到那些待他和气的宫女和内侍,缓缓垂下了头。
沈太傅恐怕不能再教他功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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