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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入冬


果然,闲话几句后,邵皇后再没有提沈惊松复职的事。既无他事,沈惊松也识趣起身告辞。

        太子坐在位置上,眼巴巴看着这一抹挺拔的身影走出了他的视线,走出了邵皇后的宫殿。

        秋高气爽,天色蓝得像深海,一群鸟雀呼啦从头顶飞过,日头高悬,金辉落瓦,炫目无比。

        沈惊松一时间不适应这刺目的日光,微微眯起眼,视线却掠了出去,落在殿门斜对面的夹道小门处。

        武德帝身边的内侍卫公公站在那儿,肩膀微耷,遥遥朝他欠了欠身。

        沈惊松走过去,卫公公垂首道:“听闻您进宫了,陛下特命咱家来送一送您。”

        说是送,实则是要知道邵皇后召他进宫说了什么。

        夹道狭长,檐瓦蔽日,这一段路阴暗又清冷。沈惊松往前慢悠悠地走着,“辛苦卫总管走一趟,就跟陛下说娘娘召草民进宫,是为了太子殿下的功课。”

        卫公公点头称是,“这两日朝中没什么动静,就是参您的折子快堆满了陛下的案头。”

        沈惊松笑了笑,没有在意。

        墙倒众人推,他如今失了圣意,仅仅只是多了几封参他的奏折,已是昔日同僚们仁慈了。

        “再等等。”沈惊松道,“饵放出去了,总会有鱼上钩。”

        “是咱家心急了。”卫公公低声道,“陛下的意思是过了月余,待他气消后,自会恢复您太傅一职。”

        沈惊松闻言,面上依旧是云淡风轻的神色,对此结果丝毫不见惊讶。

        朝中同僚都道他是一时热血上头冲撞了武德帝,却不知道他惹怒武德帝这一出,其实是武德帝暗示的。

        在张显离京的当天,武德帝曾和沈惊松感慨道:“张显一走,朕手下就没有什么能用的人了。”

        武德帝用人唯亲,满朝文武如今哪个不是忠于他的人。但他也多疑,如果没电血缘姻亲关系,即便是忠于他的人,只要手上的权利握大了,仍然会猜忌。

        譬如张显。

        张显走后,手握大权的沈惊松首当其冲,也成了武德帝心头一根刺。

        只是沈惊松行事一向周全,武德帝暂时抓不到把柄。但这也正是让武德帝心生忌惮的原因。

        沈惊松太聪明了,既无家累又没把柄落在他手上,这么一个人若当心腹养着,时日久了迟早会养成大患。

        因此,武德帝这才状若无意地说了这么一句,他知道沈惊松一定听明白言外之意。

        果然,沈惊松就随意找由头激怒了他,将手中大权交了出来。

        武德帝很满意沈惊松的识趣,私下里向卫公公漏了口风,待过月余他的气消了,自会让沈惊松继续担任太子太傅一职。

        至于其他实权官职,就不劳沈惊松再费心了。

        卫公公守在夹道,就是奉命来向沈惊松转达武德帝的意思。

        但武德帝不知道的是卫公公和沈惊松有私交。且这私交还是救命的恩情。

        当初武德帝率军攻入皇城后,宫中一阵大乱,卫公公仓皇出逃时险些死在乱刀之下。

        是路过的沈惊松出手救下了他。

        此后,卫公公就成了沈惊松安在武德帝身边的眼线。

        “除了太傅一职,别的空缺。”沈惊松沉吟着,“就让庄氏族人来补上吧。平日就劳卫总管多在陛下面前替庄氏族人美言了。”

        “庄氏族人?”卫公公一惊,“庄氏百年世家,若让他们掌了权,日后您想起复可就难了。”

        沈惊松摇摇头,“无妨。”

        汴京城中,如今唯有庄氏这样延续了百年的世家,和武德帝以及皇后斗起来时,才能伤及齐王朝的根本。

        旁人才好趁虚而入,推翻齐王朝,还复赵氏江山。

        卫公公不再出声相劝。

        他不知道沈惊松在图谋些什么,但沈惊松从不做无把握的事情。沈惊松既然不担心自己退下后的处境,他也不必去操心,

        他只需做好沈惊松托他做的事情。

        走完这一段夹道,卫公公便停下了脚步,欠身目送沈惊松离开。

        深秋这一时节,只续半月,就入了冬。

        入了冬后,因张显被调离汴京,赵衡又深居简出,庆阳公主的名字便渐渐隐没下去,鲜有人再提及。

        而沈惊松被罢免后,也慢慢于朝堂上销声匿迹。

        此消彼长,魏胜一跃成了武德帝的心腹,赵璇则是邵皇后跟前最说得上话的官眷。这夫妻俩人在汴京里声名鹊起,风头之盛,甚至压过了先前的张显、庆阳公主以及沈惊松等人。

        那些在公主府和沈惊松家门前盯梢的商贩,撤了大半,还有一小部分固执地钉在原地,不肯相信这两人竟然甘愿就此清闲度日。

        而留下的这一小部分人,大致可分为两拨。

        一拨是庄屿派出的。

        庄屿曾是赵衡与沈惊松同谋,不肯相信这两人会甘愿就此罢手,清闲度日。沈惊松被罢官后,他在武德帝面前提过沈惊松居心不良,但武德帝却立即冷了脸,斥他无容人之量,沈惊松都被罢免了他还要落井下石。

        因此,庄屿只得自己暗中派人盯着赵衡与沈惊松。

        另一拨是邵皇后的眼线。

        邵皇后并不甘居于深宫只做一个处理宫务琐事管着勾心斗角整日拈酸吃醋的内宅妇人,她既能和武德帝一起打下这片江山,也能同武德帝一样定国□□。

        武德帝管着朝臣和天下事,那她就来管这群臣子们的女眷,也照样能在深宫中闻知天下事,甚至比武德帝知道的更多更细。

        正是因此,以往武德帝同邵皇后商量朝中政事时,邵皇后才能快速给出建议或者是解决之道。

        但如今情况却有些不一样了。

        先前因邵皇后小产一事,帝后之间已有嫌隙,加上庄嫣有孕,武德帝来邵皇后宫里的次数就渐渐少了,改成去庄嫣宫里。

        知书达理的庄嫣和落魄乡绅出身性子戾直的邵皇后不一样,武德帝遇上烦扰的事情,庄嫣不像邵皇后那样冷静近似无情般地给出解决办法,她会轻言细语地劝慰,待武德帝的心气平了,才娓娓提出自己的见解。

        若是遇上可喜的事情,庄嫣会满面崇拜地望着武德帝,夸他英明神武,那一双生得清婉明丽的眼里,满是对他的仰慕。

        而邵皇后只会淡淡抛一句:“此事可喜,但陛下切不可得意忘形,切记戒骄戒躁。”

        武德帝身为人夫,从未感受过邵皇后的柔情蜜意,在庄嫣这里感受到了。

        时日一久,武德帝就不爱往邵皇后跟前凑了,再加上庄嫣有孕,肚子渐渐鼓起来,让武德帝瞧着欣喜之余,也对这个未出世的孩子有了满满期待。

        于是,武德帝连东宫也去得少了,一门心思盼着庄嫣给他生个聪明可爱的儿子。

        邵皇后眼瞧着武德帝因盛宠庄嫣,而对太子日渐冷淡,沈惊松被罢免后空出来的官职,除了太傅一职外,都被庄氏族人填了缺。

        前朝后宫,一时间都成了庄氏的名利场。

        照此情形,待庄嫣肚子里生下的是个儿子,她这个皇后的位置以及太子之位,只怕都要换人坐了。

        邵皇后思及此,再按奈不住,待到立冬这日,宣了赵璇进宫。

        待赵璇从宫里出来,带出了一个震沸整个汴京城的消息——十日后,皇后娘娘要在汴京西郊的梅园,开宴赏梅,汴京城中五品以上的官眷皆可赴宴。

        这个消息飞入赵衡耳中,让她一扫面上愁色,双眼亮晶晶地拍手道了声好。

        梁桂两州的精锐已经沿着辛家的粮道走到汴京城外,因路引的问题不适合短时间内全部涌入汴京,她正愁这批精锐该如何处置,现下好了,皇后娘娘办的这一次宴席,她便可安排这些精锐混入仪仗车队里进城了。

        办赏梅宴的消息,既然是赵璇带出来的,那便是由她打理一切事宜。赵衡想了想,还是决定亲自上门当面和赵璇商量此事为好。

        于是她换了身衣裳,便带上莲巧和立夏一道出门了。

        魏府门前此时已是宾客如云,停驻的马车从门口一路排到街口。

        赵衡到时,也只能在街口停下,同莲巧、立夏三人步行去魏府。

        饶是见惯了大场面的立夏此时看见魏府门前的盛况,也不由惊呆了,喃喃道:“郡主家如今可真热闹。”

        赵衡微微一笑,没有搭话。

        热闹的背后代表着风光,如今凭魏胜和赵璇在帝后跟前的地位,也配得起眼前这番门庭若市的景象。

        走至魏府门前,人更多,三三两两地站在一块儿,等着魏府的门房接引进去。

        赵衡放眼一扫,发现来的人几乎都是女眷,偶有几个男丁露面,也身着朴素,瞧着像是使唤的下人。

        莲巧拿着拜帖上前同门房打交道,不多时,就双手空空回来,低声同赵衡道:“殿下,魏府门前的来客都是拜访魏夫人的。”

        拜访赵璇?

        赵衡略一想,便明白了。

        在场女眷只怕都是冲着十日后皇后娘娘的那一场赏梅宴来的。

        宴席既然交由赵璇打理,宴席的座次自然也是赵璇来定。

        如今改朝换代了,汴京城中世家的地位已不像从前那样高高在上,泥腿子出身的将门官吏,都能与世家子比肩而站了。

        这一次皇后的赏梅宴,世家高门的女眷们已没有资格坐在特定的席位上,没了这等独一份的特权,出身寻常的女眷便也有争得一席的机会了。

        坐得靠前了,才有同邵皇后搭话被邵皇后青睐的机会。

        这次赏梅宴,就像男子的科考,是一次鱼跃龙门的好时机。谁能把握住,谁就能飞黄腾达。

        于是乎,各家官眷一股脑都涌来魏府,想同赵璇打好关系,以便能拿到靠前一些的座次。

        只是赵衡看了看眼前情况,还是发觉了一些异样。

        这些官眷既是上门讨要席位,备厚礼携贵物是应该的,怎么还都带了年轻娇美的姑娘家一起来?

        看来这场宴席,必然还有什么她不知道的内情。

        赵衡正思量,那边魏府的门房大约是收到了消息,小步跑过来,语气恭敬地作了个请的姿势:“公主,我家夫人请您进去。不过……”

        门房顿了顿,面带难色地看了眼周围,那些在门外等候的官眷们,此刻目光如炬,皆齐刷刷地看过来。

        门房只好压低声音道:“夫人说家里地方小,一时间招待不了这么多来客,只能让各家夫人们在门前等候,按来的先后顺序进府。您来得晚,这时候若当着大家的面堂而皇之的进去了,只怕会引起旁人不满,所以我家夫人的意思是请您从西侧门进府。”

        这话一落,立夏立即变了脸色,怒声道:“你家夫人真是好大的架子。”

        唯有下人才从西侧门进,赵璇敢让公主从西侧门进,无疑是将公主视为家里使唤的下人一般地位。

        那门房抬头觑了眼立夏,小心赔着笑意:“我家夫人不好得罪外人,公主同我家夫人是姐妹,一家人也就不用计较太多了。”瞧着立夏面露不满欲发作,门房忙又加了句:“公主身份尊贵,总不好跟旁人一样等在门口。”

        这话的意思是,不走西侧门,那就只能等着了。

        立夏杏目怒瞪,却听赵衡先开口了:“那便从侧门进罢。”

        “公主?”立夏面露惊愕。

        门房也面露些许惊讶,但更多的是轻视,连笑容都添了几分敷衍,道了句:“侧门那边有人侯着,您自行走过去敲门即可。”便转过身,回大门处接待其他高门女眷了。

        立夏对着门房的背影啐了句:“仗势欺人的东西。”

        赵衡神色平静地道:“走吧。”

        “公主!”立夏跺了下脚,有些不依,“咱们就这么让她踩脸?”

        就连话少的莲巧都忍不住低声劝了句:“要不然咱们明天再来吧?”

        赵衡却摇了摇头,“脸面这种东西,都是虚的,不必在意。”

        她如今势微,有求于人,谈何脸面。

        何况脸面这东西,你自己若是不在意,旁人便是力气全打在棉花,拿你无可奈何了。

        立夏还犹自不高兴,拿脚尖踢了踢地。

        “你这副模样,待会进去让我阿姐看到,只怕她会很得意。”赵衡道。

        立夏一听,顿时就不乐意了,眉头一挑,脸上不满悉数退去,昂然斗志地道:“公主说得对,咱们若是不在意,她也就达不到目的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咱们这就过去,看看她还有什么后招。”

        赵璇其实没什么后招,她让赵衡从西侧门进,也不过是是临时起意。

        听到赵衡真的从西侧门进来,她还惊讶得呛了一口茶,险些喷出来。

        陈氏坐在赵璇对面,因是她自己人,赵璇跟门房戏言来客太多让公主从侧门进时,并未避讳她。此时得知公主真从侧门进来了,陈氏惊得猛然站起身。

        “这……”陈氏眼珠转了一圈,已然意识到赵璇这玩笑开大了,赵衡那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性格,哪能咽得下这口气,说不准现在就气冲冲地往前厅来了。

        这姐妹俩不管怎么闹怎么置气,都还是一家人,要是把她卷进去了,她这个外人帮谁都不是,说不好弄得自己里外不是人。

        于是陈氏忙欠身告辞:“既然如此,那我便回去挑人,我娘家男丁都没了,就剩几个姑娘家,长得都还算出挑,若她们都愿意进宫,回头我全带过来,让你看看可有满意的。”

        赵衡已经走到厅廊里了,门开着,陈氏说的话一字不落地传了出来。

        她转瞬间便想明白了,为什么魏府外的官眷都携着年轻女子上门。

        原是皇后娘娘的这赏梅宴,赏梅是假,相看姑娘家才是真。

        宫中庄嫣颇得圣宠,短短半年,已晋为庄妃。若她肚子争气,生了个皇子,只怕庄妃要成庄贵妃了。

        皇后娘娘地位受威胁,却已是年华不再,比不得年轻姑娘那般水灵招人疼,再想复宠也是有心无力,只能找外援。

        偏偏邵氏一族人丁凋零,只剩几个老弱妇孺,并没有适龄姑娘家。

        若不是如此,和武德帝一起打下这齐王朝江山的邵皇后,也不至于落得如此孤立的下场。

        前朝的满堂文武,竟无一个她的心腹。

        赵璇起身送陈氏出门,口中说着:“陈姐姐同我还这么生分,如今你我是一条船上的人,陈姐姐的眼光我是信得过的,你选中的人,何须再带上门让我相看,直接带去赏梅宴便好……”

        话说着,余光一瞥,赵衡已款款走过来了。

        赵璇一顿,收了话,朝赵衡微笑道:“阿衡,你来了。”

        陈氏朝赵衡欠身施礼,“公主。”招呼过后,便飞快转身走了,生怕自己慢了一步,便要被卷进这二人的纷争里。

        但陈氏走后,赵衡心平气和地喊:“阿姐。”语气中并无一丝愤怒。

        立夏站在她身后,昂首挺胸,也无半点不悦。

        赵璇到底是有些有些心虚,讪讪地道了句:“进去说。”

        进了屋,赵璇亲自给赵衡倒茶奉茶,权当是赔罪。

        赵衡接了茶,轻轻抿一口。

        赵璇站在一旁,等着她发难,却不想她把茶盏往边上一放,开口说的却是:“阿姐,你府上客多,那我便同你长话短说了,我需要借这次赏梅宴带一些人进汴京。”

        竟是闭口不提她从西侧门进来的事情。

        赵璇提着一颗心,缓缓放下来,问道:“你要带什么人?”

        “梁州和桂州来的人。”赵衡并不瞒她。

        赵璇一惊,瞬间明白这些是什么人了。

        “他们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来的?”赵璇有些愕然,又有些惊疑,“这事你怎么都没跟我说一声。”

        那是借辛渐外祖家的粮道,打着送粮的名义来的。这事若传出去,漏进武德帝或者有心之人的耳里,牵连甚广,许多无辜的人都要丧命,赵衡哪能声张。

        即便是她的堂姐,也不能说。

        因为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泄露的风险。

        因此赵衡并不回答赵璇的问题,只淡声道:“人已来了一段时间,因身份敏感,不好一次进来太多,以防引起守城官的怀疑。”

        梁州和桂州如今成了赵衡的封地,这两地的人在短时间内数以千计地进汴京,焉能不引起注意?

        辛渐倒是托了关系,买了一批其他州郡的路引,但也就百余张。多了,还是会引起怀疑的。

        这些天,梁桂两州来的精锐陆续以各种明目混进汴京,但仍还有大半的人还滞留城外,潜伏在乡下或是山林中。

        赵璇定定看着赵衡,她很想问赵衡是不是不相信自己,否则把守在边防的兵调到汴京来这么大的事情为何都不跟她提一句。

        且听赵衡的意思,调来的这一批兵人数还不少。

        这么多人,千里迢迢潜到汴京,是怎么瞒过途中的州郡和驿站,没有引起一点怀疑的?

        哪怕之前能一手遮天的沈惊松,要不动声色地调兵,也须得费一番周折。

        可赵衡就这么轻飘飘地告诉她兵来了就在城外,好像完全不费吹灰之力。

        赵璇知道这其中定然少不了沈惊松的帮忙,但光有沈惊松一人,还不能做到这么轻松。

        难道赵衡把张显也策反了吗?

        这个念头一出,赵璇就立即否定了。

        张显和魏胜一样,对武德帝忠心耿耿,不可能会被策反。

        那就只有谢颐在帮她了。

        想起谢颐,赵璇心中泛起一丝苦涩,也懒得去追问赵衡瞒着她调兵的事了,说白了他们只是都不信任她。

        “说罢,需要我做什么?”赵璇意兴阑珊。

        从魏府出来时,赵衡还是从西侧门出的。

        倒不是赵璇又想落她面子,而是她自己决定的。

        这样也好给众人加深她和赵璇看似面和实际上还是有嫌隙的印象。

        莲巧已将马车赶至西侧门,赵衡与立夏一出来,便上了马车,悄然离去。

        回程的途中,立夏下了马车,折道去胭脂铺送消息。

        待暮色时分,立夏从胭脂铺回来,就多带了一个年轻姑娘。

        那姑娘穿着朴素,头上包着块蓝花布,连根素银的簪子都没有,手里挎着个小篮子,装着些瓶瓶罐罐,像是走街串巷卖头绳胭脂水粉的走货娘。

        立夏道:“这是辛公子找的妆娘,辛公子研制出了新的胭脂,叫这妆娘送了一些到铺子。奴婢瞧着这新胭脂细腻,颜色也鲜艳,就叫她跟着回府里,给您也试试。”

        这番话说是给院里那些洒扫的下人们听的。

        赵衡笑吟吟地站起身,“那到里屋给我上脸试试。”

        进了里屋,赵衡坐在铜镜前,那妆娘跟进来,在距她几步开外处停下来,开口道:“公主,民妇姓丁,单名一个燕,乐州人氏,家中已无亲人,嫁过人,但夫家满门皆没了。”

        丁燕声音轻柔,说话时的腔调宛如山雀鸣叫时,婉转动听,十分悦耳。

        赵衡见这丁燕一直低着头,便说了句:“抬起头来让我看看。”

        丁燕闻言,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未施脂粉却美得惊心动魄的脸。

        饶是赵衡也不由得面露惊艳。

        这是一张娇若三月桃花的脸,看着不过十七八岁,却是双眉颦蹙,天生一股惹人怜爱的柔美,哪怕同为女子,都会跟着软下心肠,忍不住要做那怜香惜玉的风流才子。

        “子钰让你来找我所为何事?”赵衡说话声音不由自主地温柔起来,生怕惊得眼前人颦眉落泪。

        丁燕双眸中带着盈盈水色,目光望过来,却是轻轻地摇了摇头,道:“是沈公子让民妇在胭脂铺里等立夏姑娘的。”

        “沈公子?”赵衡微愣,“你是说沈惊松?”

        丁燕轻轻点头,“民妇已在胭脂铺里等了三日,才等到立夏姑娘。”

        这阵子赵衡没让立夏太频繁地去胭脂铺,以免动静太多引人注意,查到城外那批梁桂两州来的精锐。

        听到丁燕在胭脂铺已等了三日,赵衡柔声问:“是沈惊松有什么事托你告诉我吗?”

        “没有。”丁燕道,“沈公子只让民妇跟着立夏姑娘来公主府见您一面,见面之后您就会知道怎么安排民妇。”

        赵衡愣了愣,笑道:“我与你素不相识,怎么会知道……”话说到一半,她忽然想起邵皇后要在十日后举办赏梅宴,挑选各家容颜姝丽的姑娘进宫。

        而眼前的丁燕,不正是生得美若仙子。

        刹那间,赵衡只觉得有股寒意蹿上心头。

        沈惊松三天前就让丁燕等在胭脂铺了,也就是说在三天前,他便已猜到邵皇后会挑人进宫。

        赵衡定了定神,再看向丁燕时,眼中就多了几分探究:“你方才说你家中已无亲人,夫家满门亦没了,这是怎么回事?”

        “当今陛下率军攻入乐州时,一队士兵趁乱进入民妇家中抢劫,为防事发,民妇全家老小一百多口人皆被灭口。”丁燕面色平静,语气淡然,一番话说得轻描淡写,却是字字泣血:“那日正逢民妇小儿周岁酒,娘家父母兄弟姊妹都来吃席,也遭此横祸。民妇被那带队的将领看中带走,因此逃过一劫。来到汴京后,那将领娶了个世家千金,便将民妇囚在外头,多亏沈公子出手,将我救出去了。”

        赵衡听得面色发白,眼前又浮起武德帝率军攻入汴京城时,满城哭声喊声刀刃声接连不断的场景。

        “我知道沈惊松让你到我这儿来的目的了,”她喃喃道,“他想让我安排你进宫,可是……”

        可是这样一个身世凄惨的女子,她如何忍心将其送进那吃人的深宫里。

        丁燕听清了赵衡的喃喃自语,也看到了她眼中的不忍,语气决绝地喊了声公主:“那将领曾告诉民妇,他当日带兵进我家,是奉了当今陛下的命令去的。那将领还告诉民妇,当今陛下打着为民请命的旗号,实际上每攻一城,便会让部下秘密屠杀城中的几家大户,抢掠钱财,以备兵马粮草。”

        丁燕说着,忽然跪在赵衡面前,将篮子放到一边,磕了三个响头,“民妇父母兄弟姊妹丈夫儿子皆死绝,仅剩民妇贱命一条,愿为您所用。”

        “你想进宫?”赵衡看着丁燕,“可我若安排你进宫,是让你替皇后夺宠,拢住皇帝的心。你能忍得住心中仇恨,忍住手刃仇人的欲望,日日堆起笑脸阿谀奉承讨好你的仇人吗?”

        丁燕抬起脸,额头因刚才磕头过于用力已经泛起一片红肿,“您是怕民妇冲动行事坏了您的事儿,但民妇知道,您所求的,与民妇所求的,是一样的。”

        公主和她一样,都是和武德帝有着血海深仇的。

        如今市井老幼妇孺都说庆阳公主是叛祖忘宗的,为了荣华富贵,竟认武德帝为父。她却不相信庆阳公主是这样的人。

        家破人亡的血海深仇是融于骨血里的,岂能说放下就放下。

        她知道,庆阳公主也在等着来日复仇的那天。

        就像她苟活至今,也是为了等着看这位满嘴仁义道德却丧尽天良的当今陛下会遭什么样的报应。

        “您放心,民妇忍得住,绝不会坏您的事。”丁燕语气坚定地道,“只求来日您成事之后,能让民妇手刃仇人,以祭民妇家人在天之灵。”

        赵衡伸手扶起她,“既然沈惊松选了你,那我便信你一回。”

        丁燕闻言,朝她展颜一笑。这一瞬间,仿如山花绽放,屋里桌椅板凳都染了颜色。

        “沈公子有封信给你。”丁燕从篮子底取出一卷小指大小的纸,“让民妇见到公主后,代为转交。”

        赵衡接过来,喊了声立夏,微微扬声道:“丁娘子手艺不错,就留她在我身边伺候吧,你带她下去安置,回头跟辛渐说一声,他家的这位妆娘我要了。”

        这话,也是说给外边的人听。

        立夏“哎”了声,把丁燕带下去了。

        屋里只剩赵衡一人,她这才将手中那卷诗笺慢慢摊开,铺平桌上。

        两寸宽的素雅诗笺上,写着寥寥几句。

        “赋闲家中,寝食皆安,不免心宽体胖,横长几斤虚肉。今日忽觉书房临窗的红梅开了,可惜白雪未至。”

        末尾落款处,点了一枝稍显圆润的落雪红梅。

        赵衡不禁笑出了声。

        笑着笑着,她忽然起身,临窗而望。

        冬日万物萧索,院里一片枯黄空落。

        是不是也该种几株红梅?

        待下了雪,白雪红梅,也是一番好景致。

        快一个月不见,她忽然有些想沈惊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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