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纱帐
要杀白玉钟,实在太容易了。
容易到让沈青莲心生惋惜,跌足长叹,简直要一时怜香惜玉,舍不得杀他。
分过了炉鼎之后,谢宗主照例在正殿设宴,炊金馔玉,款待各位长老真人。
甄瑞云一时不察,把最好看的那个叫沈青莲抢走了。她宴会上一个劲儿的灌沈青莲灵酒,嚷嚷着沈青莲必须得喝,才算给她赔礼谢罪。
仙君林寔都看不过去了,他素来最为持重,劝起人来也是一板一眼。
“甄仙君,你好歹也是一个渡劫期的修为,这么灌一个小辈算怎么回事?”
甄瑞云支颐歪在桌上,拿眼梢瞟他,“你看不过去?要替沈师侄喝吗?”
坊间有传言说,甄瑞云母亲乃是一低贱花妖,她骨子里流的是妖族的血,才如此艳丽。当然没人敢把这话当着甄瑞云的面上说,不过甄瑞云在一众以清冷为美的女修里确实扎眼。
“岂敢。”沈青莲淡笑着揽过杯子,“师叔祝酒,晚辈喝不下也得喝。”
甄瑞云灌酒简直正中沈青莲下怀。
没过多久,沈青莲便借不盛酒力早早退席了。
应之奇还特意安排了灵马拉的车子,嘱咐她喝多了不要御剑,早些回去歇息。
“多谢师尊关心。”沈青莲躬身一拜。
应之奇袖手立在门口,对这个徒弟当真满意得很。她是难得一见的剑道天才,虽说性子冷了些,但是对他这个师尊颇为敬重,举止庄重守礼,可做弟子表率。
只怕是要成为谢遥寄之后,下一代剑仙的第一候选人了。
道童听墨尾随着沈青莲走向马车,她刚要撩开帘子,脚下有些不稳,里面却忽然伸出来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搀扶住了她。
那微凉的指尖仿佛触动了某个机关,沈青莲周身上下闲散的气息刹那褪去,她一个箭步跨入车内,一掰一折便牢牢制服了来人。
她在一片黑暗中掐住对方脖子冷声喝道:“什么人?!”
“道君!”
听墨慌得连忙举高了手中灯笼,“这是您的徒弟呀,英招!”
灯笼明明灭灭的光照进了马车里,沈青莲眯起眼睛,看清楚被自己压在身下的少年。
年岁不大,桃花眼里是纯黑如墨的眸子,发冠被沈青莲那一撞撞歪了,半边黑发绸缎般滑下。因沈青莲掐的太厉害,他肤色雪白的面上都浮上了些许红晕。
沈青莲迟疑了一下。
白玉钟的弟子不是许雁晴么?而且许雁晴现在正应该半死不活地幽居在后山,这人又是谁?
少年一双桃花眼生得端是好看,然而那眼里满是修道之人的冷寂,像是深不见底的墨色寒冰,嵌在这样一张容色倾城的脸上,带得整张脸都如同覆了一层寒霜。
任是谁见了,都要说一句好个冷心冷情的小道君。
听墨慌得不轻,觉得英招快被沈青莲掐死了,顾不得避嫌,一个劲儿在后面扯沈青莲的外袍,
“道君!这是英招啊!英招!他刚刚上来给道君收拾一下马车的!”
沈青莲还压在英招身上,她半晌忽然道:“你在走神。”
那被她掐着脖子的少年突然慌乱了一瞬,他张口要回答,却被沈青莲掐的咳嗽起来。
沈青莲这才后知后觉地松了手,歪身靠在车壁坐下,侧眸看着他。
英招颇为狼狈地爬起来,因为站起来的动作太快,他脑袋咚地在车顶棚上撞了一下,那本就欹斜的发冠脱落下来,掉在沈青莲膝上。
他慌乱地去捡,沈青莲恰好拾起来给他,两人的手一瞬间触碰。
“英招失礼,请师尊恕罪。”
他一手挽住垂落在肩头的黑发,低声说。
“你有何罪。”沈青莲漫不经心,她瞥见了英招如雪似的颈上的红印,“脖子没事?”
“没事。”英招摇摇头,声音有一点嘶哑。
沈青莲仍然抬眸看着他,如果说之前她对自己和白玉钟调换了身份这件事十分明确,现在这少年的出现却让一切都扑朔迷离起来。
如果他在这里,那么许雁晴又上哪儿去了?
“抱歉。”沈青莲难得和缓了声音说,“为师今晚上喝多了,你下次不要这般突然出来。”
长久困在暗室的经历,让沈青莲对周围一切都无比敏感。因为每一次的响动都意味着白玉钟的到来,都意味着新一轮折磨的开始。
外面的人只看得见她如朗月清风般行止有度,态度放松又不至于失了仪表,却不知她站在人群里的每时每刻都神经绷紧,身心如同烈火煎熬。
明明知道不会,却还时刻担心着有人突然出手取她性命。
沈青莲垂眸抚平袖口褶皱,此次重生机会得来不易,谁若敢伤她,她便要了谁的命。
“弟子以前都是如此侍奉师尊。”英招低声说。
沈青莲眉心一动,她既是处于白玉钟的位置上,那么周围的人际关系便都是按和白玉钟一样的来。
白玉钟的师尊便是她的师尊,白玉钟的同门便是她的同门,那么这小弟子和她之间的关系,便应当正如同许雁晴和白玉钟之间的关系。
白玉钟和许雁晴,果真关系匪浅啊。
不过那都是百年前的事了。
白玉钟采补伤她根基之后,竟然一反常态没有杀她,甚至连她这一身皮囊都没舍得换给许雁晴,还要许雁晴自己来取,便足以证明这百年,她是真的走进白玉钟的心里过的。
白玉钟啊……
如今你在明我在暗,你居弱我处强,我沈青莲杀你易如反掌,我到底该怎么款待你才好呢……
沈青莲一时走神,挥挥手对英招道:“下去罢。”
身量高挑的少年躬身走下了马车。听墨担忧地看了英招一眼道:“真人您真的没事?我看道君好像用了很大力气。你嗓子都哑了。”
英招摇摇头。灵马在山边起飞,他御剑尾随在最后,看着晃动的车帘里透出来的烛光,眼神一点点地柔和了下来。
那有什么关系?她可是师尊啊。
他侍奉师尊数十年,为她醉后收拾马车的次数早就数不清了,怎么单单就是这一次呢?
她扼住他的颈项,将他逼到车厢最暗的深处——这到底是借酒装醉,还是酒后吐真?
英招掐住了宽袖下的手腕,眼底泛起希冀的微光。
沈青莲没太注意身后跟着的两个人,以她现在的修为,他们完全对她不构成威胁。
到了阆苑,她挥挥手便让他们下去了。
庚明剑宗的烈酒后劲着实很大,方才在车上还只是有些晕晕乎乎的,现在已经脚下发飘,隐约头疼起来。
沈青莲不习惯自己这样的状态,她在榻边趺坐运转功力,将酒力一点点化去。
阴密阳平,坐转分明,五脏安泰,她的灵台明明应该更加清明了,沈青莲却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沸腾起来。
她控制不住不去想白玉钟,不去想庚明剑宗。大仇得报的机会就在眼前,她怎么能不为之激动?
她要好好想想,此事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有人的手拽住了沈青莲的袍角,她缓慢睁开眼睛,含了一丝嘲弄道:“怎么,这就忍不住了?”
这一幕正和数百年的画面一样,不过角色对调。
白睫白发的仙君匍匐在她的榻下,衣裳凌乱,双眸泛红透着水光,紧紧抓住她的袍服,犹如抓着一根救命稻草。
沈青莲静静地看着他。
那时她也是如此,被庚明剑宗强行喂了媚药,送到敛玉道君白玉钟的榻上。那时她的惶恐和惊惧,只会比白玉钟更甚。
白玉钟双手原先是被绸带死死捆了起来,现在他自己已经挣脱了一半。挣扎时雪白的衣裳从肩头滑了下去,绸带乱糟糟地缠住了手臂,更添了一抹难掩的欲色。
“莲莲,”他声音艰难而低哑,“求求你……”
沈青莲不做声,仍旧只是看着他。
她在想,如果不是这媚药,她再见白玉钟时也许会是完全不同的一幅画面。大概会说不到两句话,就忍不住拔剑杀了他,绝不会留他狗命到现在。
她不得不承认,看着白玉钟在自己脚下挣扎的样子,真的很诱人。
沈青莲哼笑一声,她撩起白玉钟的霜发在指尖细细把玩,“真可怜,怎么变成这幅样子了?”
他的白发白睫使他看上去脆弱如同雪人,好似轻轻一碰就会化掉。
“走火入魔。”白玉钟两颊被媚药烧出了红晕,他将额头抵在沈青莲膝上低声说,“莲莲,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不知道那双修功法会害你修为尽失……”
沈青莲脸上的笑意淡了。
白玉钟,就算你运行前不知道,运行功法的时候也该知道了,可是你停手了么?
这话她没有说出来,在暗室的日子里,道歉的话白玉钟说了千遍万遍,她已经腻烦了。
她不顾白玉钟眼里的哀求,将他的手指一根根从自己袍服上掰开。
白玉钟摇着头,眼尾的红色越发浓重,他仿佛自言自语似的说:“莲莲,你不知道你去了之后我有多想你。我真的后悔了,若非如此,也不会走火入魔……”
“上天垂怜我,让你活过来了。你打我骂我,怎么样都可以,只求你给我一个偿还你的机会……”
他话音未落,只见沈青莲坐直身子,当心一脚猛地向他心口踹去!
这一脚用了沈青莲不到两成的功力,然而也够白玉钟受的了。
他向后飞出去,脊背重重撞在墙上,当下就咳出一口血来!
白玉钟痛苦地蜷缩在墙角,两道剑眉拧在了一起,鲜血将他的唇色染得血红,然而他却断断续续地笑起来。
“谢谢你,莲莲。”他说,“随便你怎么样都好。”
沈青莲垂下眼睛,遏制住心头翻涌的怒气。她搁在膝头的手指轻轻颤抖,用尽全身力气才克制住杀他的欲望。
让白玉钟这么死了,可是太便宜他了。
白玉钟用衣袖拭去嘴角的鲜血,他试图站起来,然而药效加上那一窝心脚,实在让他站不起来。
他呼吸越发粗重,媚药已经发作到了最难熬的时候,甚至连心口的疼痛都可以忽略了。
白玉钟膝行到沈青莲身边,这一次不敢再去拽她的衣服,“莲莲,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我能再看见你,你还和当初一样漂亮,你在正殿上选了我……”
“你要我做什么,我都没有一句二话。可是求你……求你不要让我离开你……”
他的确是准备好同她道歉的,他忘不了安宁峰后青庐中的苦寒,年复一年只能望着她坟边的草越长越高。
他再忍受不了一刻失去她的痛苦,为此他愿付出一切。
可是庚明剑宗一副媚药打乱了他所有计划,他甚至不敢出现在她面前,在听见她进来的时候,只敢狼狈地躲到床榻后面。
沈青莲忽然低下头,抓起白玉钟的手,展开他的掌心。
他的指甲已经在手心掐出了道道血痕。
“你很难受?”沈青莲突兀地问道。
白玉钟呼吸一停。
他一直在竭力忽略身体的异样,沈青莲一句话却刹那打破了脆弱的防线,在他识海燃起了燎原烈火。
“莲莲……”他急促地喘息着,恳求似的低声道,“别、别问。”
然而沈青莲却仿佛她真不知道似的,偏着头接着问道:“你哪里难受?”
她眼眸里有了兴味十足的笑意,如同散落的星子。眼下两颗小痣红的惊人。
白玉钟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被剖成了两半,那一半注意力向药效发作的地方集中而去,令他难堪羞耻到恨不得缩成一团。
“求求你,莲莲。”他喑哑地说,“求求你别抛下我,你帮帮我,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沈青莲挑起来他的下颌,她鬓发散乱在白玉钟颈边,他觉得他从来没有如此鲜明地感受到过她的存在。她仿佛占据了他整个世界。
“我怎么会抛弃你呢。”沈青莲心里忽然有了计较,她眉宇间荡起愉悦的笑意。
她不会让白玉钟就这么简单地死掉,相反,她要好好地养着他,让自己的仇人变成自己最忠诚的狗。
让他走一遍她走过的路,让他尝一尝她受过的苦。要让这世上,从此再无敛玉道君白玉钟,有的只是她膝下一个供人驱使的卑贱药鼎。
她在他耳边吐出诱人的暖香,白玉钟已经神志昏沉到听不清楚这最后一句。
“我可是要把你放在身边好好折磨呢,夫君。”
白玉钟,当初你对我用的双修禁术,我如今还清清楚楚地记得。
空寂的室内白纱云雾般的摇曳,将团团月影纷乱地映照在地上。
沈青莲低首与他交颈,眼里神色朦胧,心底却是无限清明,到底还是有一丝介怀,便在他耳边轻声道:“别动。”随即伸手握住了。
在那刹那之间,内室的门忽然敞开,端着漆盘的高挑少年边说着话边走了进来,
“师尊,我给您熬了解酒汤,还是喝了再睡吧。”
他抬起眸子的刹那,手中漆盘落地,瓷片飞溅,摔了个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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