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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我属于他3


捉贼拿赃,杨兆原形毕露总被皇帝逮个正着,是命里相克,八字不合。她欲起身迎候,见他草率挥手,“坐着罢。”杨兆悻悻避到一侧,将她剩下的小半碗羹汤拿走。皇帝握她的柔荑问:“就用这些?”饶是食欲不振,胃口欠佳也没得这般草率。她扶额,“没什么精神,吃多了又犯呕,想想还是算了。”在施婉那孕事他是壁上观,虽则施婉会秉持这由头来探望他,但他依旧提不起兴致。后儿滑胎才察觉骨肉失掉,原她就怀的不易,保得艰难,想给他添丁的心意却令他感动。但邢念的妊娠他意欲全程参与。

        琼珶挚宝,岂与庸常同列。他侧身让她依偎着,她虽倾身,但不覆悉数重量,一只胳臂暗自撑着。他察觉了,将她的胳膊都搂住,“不该费神去厨下的,怎地心肠这样赤诚?”她垂眸,望着袖口修补的凌霄花,“本是陪杨兆去的,她素来贪嘴。瞧着菜色寡淡,恰逢索要的蔬果都有,就给您们添了几道,味道尚好罢?”

        真好,好的不得了。她平素就多会留意细微处的小事,嘘寒问暖,关怀备至。他揽她躺下,将随行的氅衣给她盖着,嫌这里的布衾硬喇喇的。“等歇了午,我带你见拜谒老师。”她竟婉拒,使他有些不解,毕竟她是随和周致的姑娘,“妾身上不便,看着层高的丹墀就眼晕。没得到半路再闹出事端,是给您和先生添搅扰。即便是登门拜谒,妾面色亦难看,恹恹的,像给长辈脸色瞧。妾是晚辈,理应挑最周整的时分、沐浴焚香过再去拜儒。”

        她的礼数更严谨,倒叫他汗颜了。“这么说倒是我草率了。长辈,的确。”他本亦犯难,因晓得文璟与她的父亲邢松筠曾生过龃龉,后先帝贬黜邢氏,任命文璟为宰辅。他还要在岳丈与师长间斡旋,引荐时都不知怎样张口。若老师迁怒邢念,他定要拥护,但又敬重尊爱,实是左右为难、进退维谷。邢念换了话头,“文姑娘很好,疏朗豁达,不知可曾匹配了人家?”

        他纳罕,本想问她如何和文幸结缘,但又回想起文幸曾到炊事去,或是姑娘家的一见如故。皇帝和颜悦色,聊起繁琐的小事也很愉快,“还没有呢。”邢念瞥向玉笋红、刚用凤仙花染就的指甲,“妾有一人举荐,曹家三郎。”他不由得疑惑,她与文幸不熟稔,又不赴集英雅集,哪里会通晓谁家的子弟出类拔萃呢?然而追询下去,她恬然和婉,枕在他膝上,“相识即是缘,假使陛下无意礼聘她入禁庭,就愿请陛下替她做媒。”

        他存着这段质疑,下晌时随意提及,文幸手里的茶筅应声而落,“陛下怎地知晓曹哥哥!”相悦为婚,礼以义起。所厚者薄,事可权宜。儒家讲究礼法,椿萱钧命、媒妁金言。文璟瞠目而视,却没能阻碍女儿,文幸提裙拜倒,“陛下,我不愿入宫。您已有悦慕的娘子,再不会挪目于我。黄天厚土,黎民社稷,文家尽忠不渝经由献女过于荒唐。曹哥哥是我愿嫁之人,恳请陛下恩成。”皇帝含笑先睃姑娘,后向文璟拱手作揖,“这事还要听从您的意思。若您首肯,朕愿亲躬保媒。”文璟喟叹,像是陷入深思,好渺茫的事,直到斯人已逝,青山掩骨。十余载春秋冬夏,儿女即将要有儿女。他是要做祖辈的人啦,只是承欢膝下,妻却身故。她是离经叛道之人,相逢自己前,曾立志游历海川,终身不嫁。但又几度三番脱去放荡不羁,成了畴昔的济朝的外命妇之首。若她尚在,定要捔眸嗔视,埋怨自己迂腐,他静默颔首,皇帝即当机立断,“朕会拟谕,赐婚令嫒与曹氏,愿佳偶目成心许,百年合卺。”

        两日后,青石板落了潮雨,豫地无碎絮。皇帝与文璟、文幸缓步下阶,见邢念遮着帷帽,披着氅衣。她先向三人矮身,换得皇帝搀扶、文璟回揖、文幸深屈。文璟赞道:“娘子礼数堪彰,这几日是微臣招待不周,烦累娘子屡次劳炊烟之事。”文幸倒随和得多,“娘子有空常来做客!您的手艺比御膳还好,我真是喜欢。”邢念欠身屈膝,却最终不置一言。她在人前寡言少语,是皇帝历来清楚的。于是他扶她先登车驾,再向尊长深揖,“学生在盛京等您。”辘辘远听,杳不知所归。等两人彻底离开,文幸感慨道:“爹爹,我总觉得娘子很面熟。”文璟点她额心,“真要罚你抄经书!你跟人家攀什么亲?”文幸和婉而笑,“我原记着堂姊要替我保媒呢,最终却是陛下,当真是我好福祚。爹爹同陛下提及曹哥哥了?”文璟蹙眉,不久后摇头,“你与他闹得人尽皆知,怕是谁说到陛下跟前去了。”车驾已不见踪影,徒留车辙明晰。文幸顾首遥眺,或许当真是冥冥中的定数。

        邢念今日很镇静,又有些异常。皇帝观察了很久,终于问她:“静水堂的房屋是简陋了些,我亦随老师而居,这两日夜里你睡得不好?”邢念搁下幂篱,高处景致好,她原也该跟着的,只是觉察出不妥善,还是不添烦扰的好。她又不是胡搅蛮缠的人,岂会黏着他不撒手?倏忽她便答道:“妾歇的很好。古朴山寺素有深厚之道,妾深受熏陶。每日闻鸣钟声响,心如静水流深、神如太虚澄澈,返宫怕再不复如此境界。”随遇而安,的确是好的修养,但皇帝仍然存疑,“为何拿这个出来?是要回避老师?”她暗舒口气,颦蹙的远山黛眉也遽然舒展,“文学士是真正的儒臣,妾心中亦极拥戴。然妾女流之辈,既成嫔御,若使会见,亦要奉上蔽下,不失其常。妾失了礼数,亦属陛下过错,妾不想您对师长的敬慕短缺一分。”

        诗书教化、礼教熏陶,天之贵女。她的说辞彻底使皇帝信服且欣赏。邢念是真正的持礼而不囿礼,青取于蓝而胜于蓝。暂停两日政务后,劄子积攒不少,他着紧朝纲,邢念即返攒玉。她甚少需要这样宁静寂寥的时候,连同杨兆也不兴搅扰。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他业已多时避世,或将终身致力修撰古籍、或获敕编纂儒经造福于天下士子。如今竟也应允归返朝堂,为皇子讲。或许是避世之意动摇,或许是大隐、隐于庙堂之高。

        杨兆端着漆盘领回她的绸缎,“狐假虎威啦,尚制还多给了我丝线。”邢念冁然而笑,“你谢过人家没有?”杨兆偏眼,再次瞅向她,“你活啦?才刚在那愣坐着,我以为你不舒适。我撞见海娘子身侧的杳玉了,她俸禄本就少,那些人拜高踩低,竟要无端削短她的秩。”这不是重点,邢念早知她的脾性,“你替她主张公道了?”杨兆垂首,鲜少的安静,“奴不该掺和。”再怎么能轮得到邢念去管海菅呢?她先开罪了施婉,施婉与成雯交情匪浅,都都是牵连。“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杨兆不解,这是何意?橘涂时分,哪来的桃花汛?然而继而又是听不懂的辞令,“杳霭流玉,悠悠花香。便念在这好名讳,罢了。”杨兆常觉得自己是重口舌之欲的俗人,尤其是跟邢念久了,愈发强烈显著。譬如去市集自己东卖西凑,但人家呢,只拎着几本掉色掉墨的古籍或真迹回去。

        下晌她去曲水流觞去禀江珵用度诸事,恰逢齐榄离去,皇帝亦起身。邢念不在,她亦发憷。先发制人罢,杨兆素来胆量过人,“奴有事请教陛下。”姜陶一副她有疯疾的神情,皇帝示意邱骆莫挡她,“何事?”杨兆果真艰难的重复拗口的辞令,“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什么意思?”这次换得内人都忍俊不禁,她乘胜追击,“还有杳霭流玉,悠悠花香。奴真听不懂。”

        皇帝看她的眼光多了些同情,她跟邢念能是挚友,这是难得的奇谈。“你今日去何处了?”杨兆只好矮身认错,“奴去了尚署。恰巧碰见内侍缺短海娘子俸秩,帮了几句腔而已。又遇着杳玉姑娘,与她小谈几句。”皇帝转着扳指,“成雯另给你银钱了?你如今替她照管禁庭?”好罢,杨兆虔诚拜倒,磕头,“奴知罪。”皇帝觑她半晌,吩咐姜陶,“去告诫成氏,要她严谨嫔御用度之事。杨兆,起来罢。阿念尚且宽恕,朕焉能罚你。她处事是谦卑慎重,与你截然相反。你二人曾同隶南五所,怎地也没效仿她几分?”

        人呐,江山易改、秉性难移。杨兆很清醒,晓得她是金贵的命数,自己若能伺候她一辈子也就足了,“姑姑最倚重娘子,常要奴等都效法她呢。可即使是再持重谨慎,都免不得她人的寻衅滋事。娘子规行矩步,尚且受奸人栽赃,遭了一场鞭笞。奴只想在有生之年肆意,闭眼时也无愧此生。”杨兆有她敏感的嗅觉和本事,邢念从未跟他倾诉过任何委屈,但凡有,都是杨兆填补的。姜陶摒退下人,知皇帝要深究了,“奸人栽赃?此言何意?”

        杨兆从不畏死,在她看来命不在长短,轰轰烈烈最好。“事到如今,奴不得不悖逆娘子之令。”他那日凑巧听见。不吵架、不嚼舌、应礼制。她一如既往的耿直敢言,“奴极其痛恨施娘子。是她借故鞭笞邢念,想要她留下疤痕,终身不能侍奉圣驾。”这是不成文的礼制,姑娘身上若残留着显著的疤痕,就不能应燕幸事。

        皇帝望向姜陶,她与邱骆亦告辞,听杨兆娓娓道来,“原是陈年旧事,不该随意提及。奴曾亲口答允过邢念,不对陛下道关涉施婉的旧事。施婉与邢念有私怨,成修媛令下的诗香雅集上,粗使与御前同列斗香。最终自是邢念取胜,施婉却深感跌损颜面,撞翻邢念香案,成修媛念及她隶属御前,这份情面是要给予。自那日后,她隔三差五寻衅,动辄便要邢念修补浆洗,不是不该做,是她过激。她曾送了二十来件加棉的衣裳,纵使不眠不休、昼夜劳役,却怎地能在一整日内盥洗干净?便因此事将邢念拖去鞭笞二十,彼时情形严峻,她几乎要断命,所幸她素日待人和善,有医女愿不避嫌,前来救治。最终养了几月,她便决意藏拙,再不冒尖出头。如此,施婉亦无需为难。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奴无有雅量,不能容得戕害挚友之人。休提她境况高低,纵使她是当今圣人、有国母尊贵,有错焉不容人说得?”

        他忽地理解了,外显与内秀的风骨原是同等的。杨兆看似乐天知命、豁达爽直,实则与邢念是同道中人。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邢念能结交的挚友岂是庸碌之辈。皇帝请杨兆起,吩咐她缄口今日之事,莫折损她与邢念的情谊。她回攒玉见蒋银扶她在庭前焦急的踱步,见她就问:“你上哪去了?”她早已想好怎么揶揄,“我去给江珵禀话了,又去膳房逛了一圈呀。”邢念果然深信不疑,嗔怪道:“无事。我怕有人寻你麻烦。”杨兆喟然长叹,替手来搀扶,蒋银旋即告退,“不会。我在御前,又是修仪的女使,若要惩戒我,是要先禀告娘子您的,奴那点胆量您也晓得,能干出什么事儿呀!”邢念不以为然,再借她两胆她能将天戳个窟窿。

        晚膳后依旧是她陪邢念,熏炉里的炭火间或爆出声响,杨兆拿铁叉给它们翻身子,“邢念,这世上缘何会有流言蜚语呢?以讹传讹、三人成虎、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再利落的人也撑不过去,要死于毁谤之下。”邢念很平静,倚靠在牡丹枕上,手搁在臂搁上,“或许她们跟所毁谤的人是一样的。但污蔑了旁人,似乎就有了高洁傲岸的错觉。仿佛高人一等,睥睨众生。很多文人墨客会拿攻讦他人作为标榜,只是孰能无过。分金掰两,锱铢必较,逼迫旁人入穷境,也便自入绝处,并没有意义。止寒莫若重裘,止谤莫若自修。我亦想过,化干戈为玉帛是值得庆幸,但若难以辩驳,真到了兵戎之刻,亦不能退。”

        宽厚博量的人并非弥勒佛,也有横眉怒目的时候。杨兆捧着脸,追忆往昔。半晌她发问:“邢念,我阿娘会后悔吗?她的女儿如今有些本事,虽非贵要显达,但足矣糊口。若重来,她会送我入禁庭还是阿弟呢?”送男孩进来便是阉割,再不能科举登第,不能娶纳、骑高头大马聘得良妻,亦无继承基业与延续香火可谈。权衡利弊,往往伤人。杨兆自幼看惯脸色,是贵人家里的粗使丫鬟,因立志改命,才挣命入禁庭。她是依制分去南五所,并无冤屈。“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也。往而不可追者,年也;去而不可得见者,亲也。愿你莫哭风树之悲。”

        总文绉绉,杨兆却能意会些许,无非就是及时赡养双亲。她自嘲道:“我哪里有亲可待?她原在京帮衬富户的浆洗,但五年前就举家搬迁,这贫寒人家死都是解脱,爹害了痨病,娘怪不容易,邻家的吴婆婆说她留了一口棺椁,说要是我身殒,不至横尸荒野。邢念,你见过这样的舐犊情深么?我从记事起就赚零用补贴家里,阿弟是个混账,说不干伺候人家的事儿,人为饱食,屋檐下尚且要低首,他是哪门子的铁骨铮铮?你常说的我能记得,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他有本事就建功业,没本事就务农、当传候小厮、码头搬扛乃至街头杂耍都是营生。世间百行,不分贵贱,凭本事赚铜钱养活家里,为甚丢人现眼?”

        邢念从没有将秩序尊卑搁在心头,或许正是七年磨砺使她晓得各人的不易罢。杨兆凝望着屋口明亮的红沙栀子灯,随波逐流是命数,有些时候难以抵御,究竟是要殒身还是苟合?坐在熏炉旁烤的她脸颊炙热,只觉自己要熟透了,反倒听邢念贪膳食,“明日想吃笋辣面。”这是效仿,杨兆无可奈何,“酸辣都贪,到底是弄砖还是弄瓦?梁时春跟您透露过吗?”不好说。若不准确,岂不落个空欢喜?杨兆又细数诸多珍馐,“若还在南五所,咱们今日值休。华灯初上,人声鼎沸的夜集最引人。段家的北食、金家的南食、史家的瓠羹、丁家的素分茶,这些杂嚼都实惠。我一直想去矾楼呢!中贵的去所,就寻思攒够了钱定请你去吃个痛快!还有东华门外的魏氏鲊铺,还真没尝过。兰家茶肆不好,不比你做的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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