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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离别


下山后已是快响午,用完膳后,赵墨就带庄行露来到了以前东宫后院处的一块田地。

        这片田地是十年前的庄行露亲自为赵墨开辟的。庄行露刚做太傅时,就发现赵墨一直有铺张浪费的毛病。为了纠正他这个毛病,庄行露好一番煞费苦心,不得已才开辟了一块荒田。

        直到有一天,赵墨看到庄行露在田地里辛勤劳作时,才堪堪治了这爱浪费的毛病。

        此时正是秋收的季节,稻穗迎风飘扬,长势喜人。

        今日,皇帝要亲自下田耕作。于是在这个本应休沐的中秋佳节,赵墨把文武百官都召集了来,带着六部的那些官员一齐上阵。

        庄行露站在这稻田很远之处,看着田地里劳作的群臣,感叹赵墨很多时候做的事情,甚至超出他这个帝师的期待。他更明白赵墨此举的用意,赵墨是在用实际行动告诉他:“老师你看,朕会做好个皇帝的。老师教的那些,朕都有用心去记,用心去做。”

        赵墨在用自己挽留庄行露。

        劳作之后,赵墨并未留人。照常理来说,他今日应邀请朝臣们参加宫中的中秋晚宴,但他只想和庄行露一起过中秋,故赐了一些月饼和美酒就作罢。

        两朝老臣苏风荷未跟着朝臣一齐出去,而是落后半步。待朝臣们三三两两都离开之时,他走到赵墨身前微微一缉:“陛下,微臣有个不情之请。”

        “苏老请讲。”

        苏风荷看着远处的背景,道:“臣今日想见见庄行露,可否?”

        赵墨直接拒绝:“老师早已远离朝堂,苏老有事的话,和朕直接秉明即可,不必叨扰老师。”

        苏风荷欲言又止,一副为难的样子,赵墨不悦道:“苏老还请直言。”

        苏风荷字字铿锵:“老臣斗胆问陛下,这番拘着庄行露是为何意?”

        赵墨直言不讳地答道:“不瞒苏老,朕终有一日是要立他为后的。”

        “恕老臣愚钝,老臣以为,时下并不是提这事的时候。”苏风荷闻言一惊,抬头道,“还请问陛下,这一日是哪日?”

        赵墨知道苏风荷此话是暗指自己能力不济,暂时并无能力冒天下之大不韪,去迎娶一位男皇后,更何况这个皇后还是他的老师。

        赵墨冷冷地看向他,道:“待你们这些臣子们都不敢说‘陛下万万不可’的时候。”

        苏风荷埋头,说出来的话却是直指人心:“老臣以为,陛下还是先去问庄行露愿不愿这般罢。”

        “他愿与不愿的,都得做了这皇后。”赵墨随即拂袖而去,不想再谈。

        一整个下午,赵墨的心情都很不好。

        “庄行露愿不愿意做男皇后?”这个问题赵墨都不需要问,也知道答案是什么。

        至夜间,太监宫女们只在华清宫后院简单摆了些月饼、美酒等吃食。庄行露来到后院后,赵墨已经独自一人坐着这桌前饮酒了许久,白天苏风荷的话太不留余地,此刻正借酒浇愁呢。

        赵墨含糊说道:“老师坐下,陪朕一起过中秋。”

        庄行露看他这般,就知他已是醉了,默默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不发一言。

        明月当头,夜间有薄雾四起,赵墨一时感叹道:“这是老师陪朕过的第十个中秋。”

        庄行露轻轻点头。

        “下一个中秋,老师还会陪着朕一起过吗?”

        庄行露并未答话。

        赵墨突然坐直了身体,倏地拔高了声音,喊道:“庄行露!”

        “庄行露!”赵墨又喊了一声。

        庄行露忙答道:“我在。”

        赵墨看着他,又似看着远处,大声呼道:“庄行露,你愿意吗?”

        不待人回答,赵墨就猛地一头扎上了桌子,庄行露忙起身站起来,扶住他即将往后跌落的身体,仔细看着他的头和脸,生怕他这下撞出了个好歹。

        浓重的醉酒声中,赵墨依旧喃喃地问着:“你愿意吗?你愿意留下来了吗?”

        看着庄行露眼底一片焦急,赵墨却凄声地肯定道:“你不愿意,你不愿意的。我就知道会是这样,本来这十年就是偷来的,如果我不是太子,老师根本就不会选择我,对吗?”

        庄行露坐回他身侧,扶着他的手臂,突然道:“不是。”

        赵墨不甚清明的眼睛看向他,不解。

        庄行露眼神坚定,不急不缓地说:“我是因为赵墨而来,而不是因为太子殿下而来的。”

        赵墨听后把头靠在他的一侧肩膀,轻声应道:“是吗?”

        那真是太好了。

        一只如玉手指牵着赵墨的眼神,指向了那高空中的郎朗明月,庄行露说:“因为赵墨向我展示出了他收复河山的勇气,所以我才选择待在他的身边辅佐他。因为他的勇气和担当,今天的大虞才可以收回越来越多的失地。如果他继续努力,是可以与日月争辉的。”

        赵墨:“那老师呢?”

        “莹莹之光,岂敢与日月争辉。”庄行露轻叹一声,继续说着。

        “他从八岁起,每天都在努力地学会怎样做好一个皇帝,能够和他生活在一个时代,是大虞臣民的福气。他虽贵为天子,却饱尝人世艰辛,他吃了那么多的苦,受了那么多的罪,为的就是有一天能够建功立业,和先贤们一起名垂青史。”

        他不该选择一条错路,他的老师更不能成为他光辉人生中的唯一一抹黯色。

        赵墨:“可是,他的老师不愿意留在他身边了啊,”他连个人都留不住。

        庄行露轻叹一声,用空着的那只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头,无声地安慰着他。

        两人就这般静静地靠着,此刻和世间所有人一样,看着这象征着思念与团圆的中秋之月。

        片刻后,庄行露感到自己肩头微湿。他依旧望着那一轮明月,像解闷一般的,少有的说起了自己的故事。

        “我也有一个教我学问的先生,从小她就对我非常非常严厉,但凡学什么,只要她教了一次,我还没学会,她就会用戒尺来打我的手心。然后和我说,如果再教一次,我还是学不会,她就不再会教我了,”可是我还是很喜欢很喜欢她,想和她经常待在一起。

        “也是一次中秋,我偷偷跑去街上玩,跟着人学着做了一个月饼。晚上我高兴地给她房里送去,她要求先检查我的功课,发现我没有用心,打了我的手心后,就把我的月饼从窗外扔了出去。”我想着那是我第一次亲手做的月饼,掉回头想去捡的时候,发现她一个人打着灯笼,弯着腰偷偷的在窗外找。

        “我长到十六岁,她就叫我来京城考学,要求我必须考上状元。”她还和我说,她一生只教帝师,如果我没有当上帝师,也就不必再回去见她了。

        赵墨怔怔听着,感叹道:“老师的老师好严厉。”

        庄行露:“是啊,她好严厉,”她从不抱我,也不亲我,更不许我叫她娘亲。

        赵墨:“那老师想他吗?”

        “想啊,好想。”庄行露悠悠感叹:“可是离别,是每个人都无法逃离的既定结局,”

        陛下也是一样。

        两人再也无话,就这般靠坐着了许久。夜色厚重之时,庄行露把赵墨一路扶进了华清宫寝宫,给人擦脸洗漱,脱掉鞋子,最后把他放进了锦被里。

        临走之前,他被闭着眼睛的赵墨一把拉住。

        跌进赵墨怀中后,庄行露听到赵墨混着酒气梦呓道:“老师,老师,老师。”

        “别走,行吗?”

        庄行露愣了一瞬,略一迟疑后,他搬了把凳子坐在床头,手也往前伸着。他就像东宫那时一样,一直轻拍着赵墨的肚子,直到赵墨很快地就入睡了。

        庄行露就这般在床头坐了很久很久……

        第二日,赵墨醒来之后,发现身边没有人,但手边多了一卷书画。颤抖着打开后,发现这是那本失而复得的《兰亭序》拓本,也不知是怎地从麒麟阁来到寝宫的。

        其后,庄行露就这样消失不见了,文渊阁里原来庄府被查抄的所有珍宝,它们也跟着一齐被消失得无影无踪。

        赵墨拼命地找人,找了一个月,依旧是毫无消息,连点风声都没有。

        没有人知道庄行露去了哪里,但赵墨知道庄行露是被人带走了。因为那一天,他布下天罗地网地在昭狱前抓人,也没有抓到那个在皇宫如入无人之境的人。

        那个人没有从门前走出来,但锦衣卫在焚烧后的屋里也没见到他的尸骨。

        赵墨知道,庄行露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一下子恍惚了好些日子,这天,他一人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华清宫的后院,来看庄行露修剪过的花草。

        走到角落处之时,看到宫女秋月躲在这个后院的角落里,手里还拿着一朵彻底风干后的紫色鸾尾花。

        秋月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这花,似是在想什么人,根本就没注意到皇帝已经出现。

        赵墨看着这被微风吹起的摇摇欲坠的干花,依稀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老师的情景,仿佛那还是昨日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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