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如琢
偌大的宅院，唯有中庭还算热闹。莫琼穿过月亮门，远远的就听见孩童的嬉闹声。笑容不由自主的攀上嘴角，莫琼高声吆喝道：“二郎三郎，猜猜看谁回来了？”
“是叔父！”花厅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肉乎乎的小奶娃从门里跑了出来，一阵小旋风似的对着莫琼张开小手就扑了过去：“莫家叔父，你给二郎带糖人了没有？”
莫琼将那小娃举过头顶抗在肩上，边走边解释道：“今日大雨，卖糖人的没出来摆摊，等明儿个好不好？叔父定给二郎买个好看的糖人。”
“叔父最好。”二郎双手抱着莫琼的头，忙不迭的点头答应。
当年为了安葬一家惨死的四口人，莫琼将家中值钱的家具几乎都变卖了，如今这花厅里空空荡荡，只有一张桌子和几只瘸了腿的凳子。一个与二郎同样年纪的小郎君乖巧的在窗边坐着，看见莫琼进门，端正身姿规规矩矩的唤了一声：“叔父今日辛苦了。”
莫琼笑眯眯的摸了摸那小郎君的头顶：“三郎今日有没有乖？”
“……有乖。”虽然与二郎是一母同胎的双生子，但两人的性格却截然不同。二郎更显活泼些，三郎却是少有的持重。或许是天生双腿带疾的缘故，三郎的性格稍显阴郁些。
莫琼坐在花厅里哄两个小郎君玩耍，莫江离端着一匣子剩点心进了小厨房。风重雨急的深夜里，小厨房热气腾腾格外温暖。案板上摆着几样时蔬水果，墙边的柜子里摞着干净的碗盘，灶前站着一个年纪约二十六七岁身姿窈窕的妇人，她身上穿着一件月白茶花的布衫，长发盘于头顶，发髻上簪着一朵正在盛开的桔梗花。虽衣着朴素，却并不显得寒酸，反倒有种出水芙蓉般的清丽气质。
“舅母，这些点心怎么办？”卖了一日还剩回这么多点心，莫江离心里莫名有些愧疚。站在妇人身边，有些惴惴不安的问道。
骆香茗笑眯眯的安抚江离：“剩了也不打紧，都是用好料做的，咱们自己留着吃。”
低头检察了一下江离手中的点心，骆香茗转身从架子上取下一只粗陶碟子，将一些卖相不好看的点心挑出去，剩下在匣子里的都是外型完整的：“这几块给你四奶奶送去，她最爱吃甜食。”转身又从锅里端出一碗蒸蛋羹、两颗青菜团子、半条清蒸鱼一并放在食盒里交予江离：“四奶奶今儿身上不爽，白日就没怎么吃东西，你去哄哄她，要她多吃几口……记得点心不要给她多吃，甜食吃多了肚子不好受。”
“哎，省得。”莫江离得了任务，兴冲冲的拎着食盒出了门。骆香茗转身将锅里的菜一一端上台面，拿出另一只三层的食盒摆放好，撑着伞冒着大雨回到了花厅。
一进门就瞧见二郎正腻在莫琼的身上玩耍，三郎冷冷清清的坐在一旁，一脸嫌弃的看着笑的像傻子似的二郎。看见骆香茗进门，莫琼连忙敛了神色，一本正经的起身接过食盒，动手帮忙往桌子上摆。
隔壁阿婶家是个渔户，时常有些卖不出手的海鲜就会给骆香茗送来些。今日送的是两条鲈鱼和一些小花蚬子，家里孩子口味多清淡，骆香茗便将两条鱼上锅清蒸了，小葱炸香出油做了个浇头淋在蒸熟的鱼上。又将花蚬子和海白菜兑在一起做了海鲜汤。菜团子则是用自家院子里长得刺儿菜煮熟后和了面粉蒸制而成。骆香茗心灵手巧，常年做糕点练就了一手好雕工，她用竹笋雕了个坐在船头垂钓的渔公，翠绿的小人儿抬着钓竿安静的飘在汤盆里，水下应景的飘着褐绿的海白菜与嫩黄的蚬子肉，细看起来别有一番韵味。
莫琼将食物一一摆上餐桌，望着碟里晶莹剔透的鱼肉，挑着大拇指夸赞道：“还是妹子手巧。”
骆香茗正给孩子们盛汤，闻言便落落大方的一笑：“兄长谬赞。”
待骆香茗打理好两个孩子，莫琼便与她一道坐下吃饭。他虽是个粗憨的性格，却总觉得骆香茗这几日情绪有些不对，忍不住探问道：“小言那边，可是一直都没有消息呢？”
骆香茗举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颤，故作无事的点了点头：“前些日子倒是来了封信，倒也没说什么，就说杂事缠身，有些忙的不可开交。”
“科举的成绩应该已经下来了吧？”
“好像是状元。”
莫琼喜笑颜开，乐的忍不住直拍自己大腿：“那感情好，你陪着他苦熬这么些年，眼下他当了状元，你岂不就是状元夫人了？看来我妹子这么多年的苦没白受，命里还是带着福气的。”莫琼只顾着自己开心，丝毫没觉察到骆香茗的异样，转而又兴致勃勃的去逗弄二郎和三郎：“你们的爹是状元了，你们就是状元的儿子，开不开心？”
二郎不懂状元为何物，一脸天真的问道：“当了状元就有钱了？能给二郎买好多好多零嘴吃？”
莫琼哄他：“岂止是有钱，当了状元皇上就会赐封官职，当了官就能有自己的府邸，还有很多下人伺候你们衣食住行。到时候二郎想吃多少零嘴都管够，你娘也能日日穿金戴银，就像那戏文里讲的官太太一样。”
“那感情好。”二郎拍着手欢呼，央求骆香茗：“娘你快给爹写信，让他派人回来接我们，二郎要上京师去找爹。”
莫琼先才还替骆香茗高兴，闻听二郎说要走，就仿佛这人下一眼就要看不见了似的，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去，有些紧张的看着骆香茗：“……你们这就要去京师吗？”
骆香茗给二郎夹了一块鱼肉，教育道：“好好吃东西，不可到处撒饭。”转而又回莫琼：“暂时还没有这个打算，孩子们毕竟还小，三郎腿又有疾，可能适应不了长途奔波。”
“确实是这个道理，还是妹子想的周到。”莫琼嘴上如是说，心里却又不由自主的松了口气。吃了两颗菜团子，又笑着说道：“江离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他自小就长在你们身边，一直待你如亲母，也待二郎三郎如亲兄弟，若知道你们走，一定会很伤心。”
骆香茗道：“我待江离亦如亲子，倘若真有一日要走，也定会带着他一起。”
莫琼脸上的笑容很快又消失了。
这一顿饭吃的起起伏伏，几乎快吃到了尾声，才见江离提着食盒回来。那食盒里装的食物原就不多，回来时几乎是原封未动，打眼一瞧，大约就只有蛋羹少了些。
“怎地剩回来这么些？”莫琼问。
莫江离懂事的将蛋羹分给了二郎和三郎，手中忙着活计，口中伶俐的回答莫琼的问话：“四奶奶说身上不爽，也没什么胃口吃东西。好说歹说的哄了她老人家好半天，勉强才咽了几口蛋羹。点心倒是留在房间里了，不过瞧那病恹恹的样子，多半也不会吃。”
“这是怎么了，前些日子不还好好的吗？”闻听老人状况不妙，莫琼不免有些担忧。
当着家中几个孩子，骆香茗也不好多说什么，微微摇头示意：“大约还是因为四阿兄的事。”
骆香茗口中的四阿兄便是被马三关在大牢里的牛四，说起来这人与天来酒家的牛天来颇有渊源——论关系，这俩人应该同属一个□□父，只是因为牛四的娘是外室，所以这娘俩在牛家的地位一直都颇受争议。直至十年前牛四的爹因病离世，这娘俩便被牛家族人合伙赶出了家门。颠沛流离过了好几年苦日子，后来还是莫琼看不过眼，强行将母子两人收留在府中。莫琼本是个厚道良善的性子，日常待牛四的母亲如亲生，骆香茗搬来之后更是如此，时间一长，这七拼八凑的三家人倒是过成了母慈子孝的一家。
晚饭过后，骆香茗打发江离带着两个小郎回房间休息，自己则与莫琼留在了花厅中。没有孩子们在场，她这才说明缘由：“今儿晌午有官差来过，挎着刀横眉立眼的将阿妈训斥了一顿，说是如果再不拿出表示，三日内见到的就是四阿兄的尸体。阿妈吓坏了，拉着我哭了好半日。”
想起白日的场景，骆香茗好一阵心酸。那官差仗着一身虎皮，欺负起人来甚是嚣张。可怜她只是个小小的妇道人家，又顾忌着家里还有三个半大不小的孩子，这才不得不忍气吞声。
“真是可恶的很！”莫琼气的直捶桌子：“这一定是马三那老狗搞的鬼，如果不是他从中搅合，牛四惹得那点事又算什么，至多关个十来日也就是了。”
骆香茗道：“四阿兄在牢里关了这么久都没动静，眼下这般急匆匆的派官差来放狠话，约莫就是中间遇到什么变动了。当务之急还是要先将人救出来要紧，旁的事容后再说。”
骆香茗回屋取出装钱的匣子，将里面的铜板倒出来一个一个的数——入夏之后点心铺的生意一直就不怎么好，苦苦积攒了一个多月，也就攒了一百来个铜板。依照马三那吃人不吐骨头的行事风格，这点玩意儿甚至连塞牙缝都不够，更何况还得过仇典史那关。
莫琼翻遍全身，更是连个草叶都没找出来。他虽在巡检司做事，却是个上不得台面的粗隶，每月的收入也就只有五六百个铜板。上个月的工酬已经交给骆香茗充当家用，距离这月发薪还有十几日，饶是有心想帮牛四一把，也不知该往何处使力。
“若实在不行，咱们就将这宅院卖了吧，毕竟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不管。”莫琼挠着头发，一脸苦闷的说道。
骆香茗摇头回绝道：“这宅院是莫家祖上辛辛苦苦建造成的，不管咱们怎么落魄，也绝对不能打这房子的主意。更何况若是叫阿妈知道了，非得跟你拼命不可……我们这些老弱妇孺住在这里这么些年，实在是有些拖累你了。”
“都是一家人，说的这是什么话。当年若不是你与阿妈帮着抚养江离，这孩子怕是早就病死了。如今都是一家人，莫要说那些外道的话，平白惹人生气。”莫琼端着兄长的架子，一本正经的训斥骆香茗。只是她已经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他也不敢再提卖房子的事。可心里又切切实实担忧牛四，忍不住双手抱头后悔道：“早知还有这档子事，我就厚着脸皮将那人的银子收下了……”
骆香茗闻听他话里有玄机，连忙追问道：“今日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莫琼原未将船上那件事放在心上，骆香茗这一询问，他便将来龙去脉讲述了一遍。哪知骆香茗听了之后倒是喜上眉梢：“若兄长所说为真，那四阿兄的事怕是就要有着落了。”
“这话该如何说？”莫琼有些摸不着头脑，目光茫然的望着骆香茗。
“我曾听二郎的爹说过，举凡在朝廷做官的，都持有一本内阁下发的官牒，上面盖着首辅大人的金印。这话岂不是正与船上那位贵人的话对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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