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光
江霁药铺子后院里头种了一棵槐树,已经过了花开时节。此时,江霁站在婆娑树影里,斑斑点点的光打在茶白色的长衫上,像印花。
可这样高大的背影,刘阿巧怎么看都觉得有种孤寂感,就像是寒冬腊月里裹了厚厚冰雪的松柏。
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江霁摘了片叶子,问刘阿巧:“阿巧姑娘,你失踪时可有看见行凶者的面貌,或者听见他们的声音?”
刘阿巧思忖了片刻,摇头道:“并没有。那帮人都统一穿着黑色的衣裳,戴着面具,一上来就抓人,也不说话。”
“面具长什么样?”江霁转身,恍然想到了那夜的面具人。
“那种长着獠牙的鬼脸面具,大晚上的看了怪吓人的。”
江霁又问:“后来呢?”
刘阿巧倚靠在槐树上,目光盯着房顶,“后来我就被带到了一个关了很多人的地牢。那里头阴暗潮湿,连个窗户都没有,照亮全靠火把。但火把仅限于放饭的时候使用,其余时间我们所有人都摸黑关在地牢里。”
“那些人就关着你们?”
刘阿巧摇头,“不是。关我的牢房隔壁还有一间牢房,那里面只关了大概十多个人。放饭的时候我曾偷偷瞄过,他们就像傻子一样,不说话不吃饭,全都呆呆地站着。至于我们……”
刘阿巧眉头紧蹙,心口起伏有些快,甚至有种恶心想吐的感觉。
江霁见状,递上一杯水,道:“如果是很痛苦的回忆,那就不要想了。”
刘阿巧面露难色,江霁救了她,她应当报答,可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最痛苦时,她恨不得自己没来这世上走过。
临走前,刘阿巧扶着门框,站了片刻,随后回头对江霁说:“江老板,我不知道那些人抓我们究竟有何目的,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扔进隔水的囚室中。但在我被拖离地牢时,我迷迷糊糊听到他们说‘又是一个废魇’。”
江霁眉头蹙动,心底似有狂风巨浪袭来。
魇,松城有人在养魇。
师傅曾说,养魇人重现天日之时,识魇一族的使命就降临了。
按照刘阿巧所说来推断,松城的魇不少。
一阵风扫过,树梢不断晃动,连同江霁脸上的明暗也被一并打乱。
刘阿巧站在门口,明明是艳阳天,她却如置飞雪天。那个站在光影里的人,身上刚刚落下一阵风雪,此刻正寒气逼人。
她抿了抿唇,迟疑了许久,还是低声问出了口:“江老板,什么是‘魇’”
倘若没有那么幸运,她变成了那些人口中的魇,又会怎样?
江霁有些诧然。迅速整理好情绪后,毫无波澜地回答:“没什么。”
有些事,她知道的越多就越危险。
富园,花房里的桔梗开得正旺。一大片紫,没有别的花与它争奇斗艳,再旺也显得冷清了些。
这很符合张盛道的个性,他看桔梗开得好,就认为旁的花都是废物,于是把它们都铲除了,只留下了桔梗。
宋还卿坐在一旁,不免为这桔梗感到悲哀。转念她又觉得,哪儿那么多的慈悲心肠,自己都过得如履薄冰。
管家来了,飞快看了她一眼,便猫着腰凑近张盛道的耳边私语。
宋还卿不以为意,兀自抿了口茶水后,抬头仰望玻璃房上透进来的光束。
真好看。
她把手伸进光束里,光把她的皮肤照得很白。加之她今日穿了一件领口袖有山茶花的白色真丝旗袍,唇上涂了新买的朱红色唇膏,整个人又溺在光里,像一颗启明星,闪亮、耀眼。
“废物。”张盛道腾地一声站起来,圆滚滚的肚子抵在桌沿上,晃倒了茶杯。
香气四溢的茶水顺着光滑的桌面流得到处都是,还沾了几滴在宋还卿的脚背上。
宋还卿抖了下脚,才要起身“献殷勤”,就听见张盛道问管家张林木:“做的那么隐蔽都能被发现,当初不是让你事后把那些‘杂草’处理干净吗?”
张林木颔首,压低嗓音说:“先生,当初那批草确实都‘烧’得干干净净了。”他亲手处理的,绝无遗漏,这一点他张林木别说对天发誓,就是让他拿命保证他都不会犹豫一下。
张盛道眼里闪过一抹讶异,“确定都处理干净了?”
张林木:“确定。”
末了,张林木又讲:“先生,此事从头到尾都做得隐蔽,没透过一点风声,会不会……是出现了内鬼?”
张盛道斜眼看了张林木一眼,上前揪住他的衣领,“内鬼?当真有内鬼,那就是你做事不够干净利落。”
张林木眼底划过惊慌,背脊瞬时渗出一层薄薄的冷汗。
张盛道推开他,斥道:“此事非同小可,先把内部的人给我查个干净,不许出一丁点儿岔子。”
张林木点头,转身行过数米后,才抬起颤抖的手臂,揩去额头的汗珠。
张林木走后,花房变得很安静。
张盛道转着手中的佛珠,视线穿过玻璃花房,望向远方,不知在思考什么。
与张盛道相处在同一空间,宋还卿觉得心中发慌,她悄摸看了眼大虎子,祈祷它能聒噪起来,可大虎子竟然在睡觉。
这只傻鸟,被关久了,一点危机感都没有。
宋还卿正想着怎么打破暴风雨来临前夕的平静时,张盛道突然开口了:“还卿,你从小就没了爹娘,命苦,干爹答应了大哥要将你照顾好,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所以,这么几十年了,干爹没有自己的一儿半女,全把心思花在你身上。”
宋还卿心里凸凸地,张盛道话里有话,没讲完,是在刻意点她。
她笑了笑,“干爹,我明白的。当年若没有你,我也就没有如今的锦衣玉食,这份恩情,还卿应当报答。”
言毕,宋还卿提起旗袍的衣摆,作势要跪下去。
张盛道眯了眯眼,眼看着宋还卿膝盖快要磕地时,才忙拉住她的胳膊,嗔怪道:“你这孩子,这是做什么?”
他语重心长地对宋还卿说:“干爹是养育了你,可你的膝盖是用来跪你爹娘的。”
这话说得真漂亮,宋还卿顺势垂了头。
张盛道起身,拍了拍宋还卿的肩膀,“明日起,你就跟在干爹身边做事。还是那句话,如今这世道乱,干爹有老的那一天,你终是要学会自保的。还记得干爹曾对你说的话吗?”
宋还卿脑子嗡嗡的,都说小孩子长大了就记不住小时候的事了,可十岁那年的某个场面,就像是刻进她脑子里一样,年年刻,年年新。
她记得她站在楼梯上,脚下是凌乱不堪的客厅,地上全躺着死人。
他们都刚死不久,从身体里淌出的血快要把整个客厅都染红了,她看到自己的爹娘面容扭曲躺在黏稠的血液里和乱尸里,大睁着眼看着她站着的方向。
宋还卿忘了哭,甚至没有情绪,只呆愣地站着、看着。
直到午夜梦回时,在梦里看到了爹娘向她招手她才开始哭,那个时候才反应过来爹娘真的走了。
后来,张盛道来了。他一进门就哭,很快便找着了她爹的尸体,抱着她爹的尸体承诺:“我会把还卿照顾好的,大哥你就安心地走吧。”
宋还卿看着张盛道,他身上沾着她爹的血,应该还是热的。他对宋还卿说:“往后你就跟着干爹,干爹会把你当成亲生女儿的。”
他蹲下,握着还卿的手,眼里干干的,丝毫不像是哭过的。或许是因为太过用力的缘故,他眼里涨得通红,用最狰狞的声音对十岁那年的宋还卿说:“这世道乱,你要学会杀伐果断,做一个没有感情的人才会刀枪不入。”
大虎子不知道是做噩梦了还是怎么着了,突然惊醒,在笼中扑翅,一个劲儿叫着:小姐醒了,小姐醒了。
宋还卿听到了,未曾理大虎子,只一字一句重复着十岁那年张盛道对她说的话。“这世道乱,要学会杀伐果断,做一个没有感情的人才会刀枪不入。”
这句话她当着张盛道的面说了许多次了,但没有哪一次加了“我”字。
张盛道很满意,临走前吩咐了一句:“你明日准备好,我带你去个地方。”
宋还卿点头,照旧目送他离开。
大虎子已经安静下来了,正挤到一边晒太阳。宋还卿将鸟笼往太阳照得到的地方挪动了一下,看着阳光洒在大虎子雪白的羽毛上,暖融融的,真好。
第二天,天不亮宋还卿就起了床,她推开窗,四下里还是一片漆黑。有人怕黑,总觉得夜色中藏着凶猛无比的巨兽,或是别有用心的人。
可宋还卿喜欢眺望夜色,只有熬过了黑暗才会迎来黎明,她喜欢这种等待和挑战。
还未过瘾,管家张林木就来敲门了,语气里潜藏着傲慢和针对:“小姐,该出发了,莫要耽误了先生的正事。”
宋还卿冷哼一声,在心里暗骂了一句:走狗。
门被拧开,张林木看也不看就将手中的东西抛给宋还卿,补上一句:“烦请小姐换上。”
话讲完,人却并未走,手撑开门,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盯着宋还卿。
宋还卿冷笑一声,问张林木:“张管家,几个意思?是要看着我换衣服吗?”
张林木嗤笑,“小姐多虑了,这身行头简单,就一个斗篷和面具而已,小姐想要怎么换?”
宋还卿抱着衣服的手不自觉地攥紧,暗自咬紧了牙关。
几秒钟后,她露了个浅笑,从张林木身旁走过,一边穿戴斗篷和面具,一边对落在身后的张林木讲:“烦请张管家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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