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羊圈
秦禾踏着那条从小走到大的青石小路,顶着漫天的星辰,一心赶往秦宅。
柳芳默默不语地跟在他身后,因为心里忐忑没有仔细脚下,眼看就要摔倒。她心里一阵哀戚,好不容易收拾妥帖,现在却要摔成狼狈相,一会儿去了主宅不知道会不会给秦郎和宝儿丢脸。
“柳娘小心!”
秦禾抱住柳芳,心里懊悔自己太心急,没注意柳娘跟得辛苦。
柳芳大大地松了口气,幸好没有真的摔倒。她仔细整理一下被秦禾抓皱的裙摆,抬头对上秦禾担忧的眼睛,心里莫然轻松了下来。
她露出一个笑容:“没事,快走罢。”
秦禾抓住她的手:“对不住,是我太心急。”
“回家怎么能不心急呢,秦郎快走,柳娘也等着见爹娘呢。”
“嗯!”
两人拉着手继续在明朗的星夜里前行,只留下浅浅的影子。
秦宅此时灯火通明,院子里还摆着流水宴,宾客满棚,十分热闹。
秦泽正端坐着聆听前人——秦砾的当官经验。
“官者所以表才也。在于勤政爱民……”大堂哥板着脸已经说了半个时辰了,然而他的经验依旧滔滔不绝。
幸好虎子来报,阿父到了。
秦泽赶紧向大堂哥表达感谢并以充分的理由打断了这场授课。
当他赶到大堂时,父母正在向大父大母敬茶。
大堂很安静,全都注视着堂下跪着的两人,肃穆又带点尴尬。
这事儿真是无从化解,因为父母的婚事,秦家在雷家面前都很抬不起脸。原本还能理直气壮地去打雷关一顿,骂他造谣,结果阿父直接娶了阿母,这无异于扇自己人一记耳光。他们虽然生气,却还是在秦禾遇难的时候伸出援手,之前雷关伤秦禾那条腿后,秦经他们更是直接找上门打得雷关消停了好一阵子。
虽然感情上还是一家人,但是心里上还是憋屈的。
不仅作为秦禾父亲还作为秦氏族长的大父来说,都快成了人生过不去的坎。
他明白雷家那个败家子说的没一句真话,也最知道自己孩子的端正品行,根本不可能在柳芳还在雷家时就与她有私。但是娶谁不行呢,非得娶这个女子。
秦坚是恨雷关,但是对自己这个小儿子更是恨铁不成钢。若秦禾不娶这个柳芳,家里根本就不会遭到这样的屈辱,他也不会就这样被那小人伤到。他刚要来气,就看到秦禾跛着一条腿,跪在堂下,鬓边的白丝若隐若现。他睁大眼睛仔细地看过去,确实是白发。
他的小儿子,竟是被蹉跎成这样了吗!
“阿父。”
秦禾弯着身体跪在地上,像是个不知所措的孩子蜷缩着身体。
秦坚看到这一幕,突然正视了自己一直避而不见的感受,那是一种对自己孩子的心疼。
他哑着嗓子:“起来罢,今天是高兴的日子。”
大母抹抹眼泪,把早就该送出去的镯子套在了阿母手腕上。
秦泽之前一直想说点什么缓解气氛,但是这个时候以他的辈分与立场说什么好像都不合适。看现在这个情况,是他多虑了。
阿父被伯伯们带着出去招呼宾朋,阿母则与婶婶们围着说话,好像那些嫌隙从没出现过。
秦泽叹口气。
“阿弟何故叹气?”
秦泽扭头,是秦砾,更想叹气了。
一场流水宴摆了三天三夜,终于在确定所有人都知道秦家出了两个大官后,秦家人才满意地送走了宾客们。
“都走了?”
“走了。”雷关老实地向着堂上山羊胡的老者禀告,对方是雷氏的族长,他不敢把平时那些懒散相拿出来。
“看来那秦家的事确实是真的。”族长沉吟半晌,语气严肃地告诫雷关,“以后切不可再拿那些事去招惹秦家。”
“诺。”雷关知道事情轻重,给他十个胆也不敢以白身去骚扰一个六品大员。
宴席很顺利,秦泽原本看雷关家里的人数次探头探脑地来看,还预防着对方耍阴招,结果对方倒是老老实实地什么都没做。
晾他们也不敢再生事端,只是对方不招惹他,他可不能不招惹对方。秦泽冷笑一声,召来虎子,如此这般地交代下去。
宴席结束后原本秦禾与柳芳也都已经收拾好搬进秦宅了,结果儿子那里有了不同的意见。
“去种田!?”秦禾吃惊地看着儿子,一脸你要真去种田我非打断你的腿的表情。
“阿父,不是儿要去种田,是先去田间小住。”
“田间有什么住的?你大父还等着我们过去,你赶紧收拾好跟我走。”
“阿父!我都和大父说过了,他都同意的。”
一听这个,秦禾犹豫了,老爹做的决定他是不敢反驳的。但是儿子这么瘦弱,怎么可能去田间受苦。
秦泽一看秦禾的样子就知道老父那颗爱子之心在挣扎了,“阿父,田间野趣,何不快哉?”
“哼,你翅膀硬了,我管不了你。”
秦泽:“……”
“好地,真是好地呐!”
秦泽深吸一口空气,迷醉地看着眼前辽阔的土地,此后,这便是本君的地盘了!
前两天他终于说服了父母,马不停蹄地带着文书去泾阳县找县令也就是堂哥秦砾划地,自家人办事,那还不是想划哪里划哪里,岂一个爽字了得?
享受了一把特权的秦泽,坐着牛车赶往了心爱的土地。
二十五顷地啊!
那可是二十五顷地!
其实现在的土地说值钱也不值钱,丁男一人就可以占七十亩,但这是他应该种的亩数,实际多少不得而知。并且每亩地还得交八升的课税,至少交五十亩地的。最近天灾连连,可以说是很沉重的赋税了。
官员虽然地多,但是税交的很少,还可以庇荫家属家奴还有佃户什么的。
秦家就有几个佃户为他们种田,秦家对他们也还不错,收的课税比官家少一成。
知道秦泽心血来潮要种地,秦坚还特地调派了几个健壮的家奴和佃户过来帮忙,直接给秦泽配备了基础劳动力。
这片地离县城里不算近,坐牛车得两天的路程,但这里地势平坦且离河流不算很远,是非常适宜开荒种植的地方。最重要的是,这里具备一个坞堡需要的所有条件。
种粮食虽然是大事,但建造坞堡才是头等大事!
虽然秦宅的屋子由家里的土屋变成了石泥屋,但也无法给秦泽安全感。
这乱世,只有防御能力极强的坞堡才是真正的归属啊。
先让老爹在秦宅住段时间,等他这边都弄好了,再让他来感受一下豪华水泥屋体验。
秦泽躺在掉渣的土屋里美滋滋地想。
这个土屋是前任佃户的住所……被他临时征用来的。
从洛水那边赶回来就用了一个月,古时候的交通就是不方便,现在他的牛车还是家里唯二的一头牛,因为过了春耕才有空闲给自己当座驾。秦氏全家就一匹马……还老得不太能跑远路。秦家虽然人不少,但穷也是真穷。家里基本的花销都是给小辈们买书请先生,这个时候的书本还是很贵的,而且有钱还不一定买到。
现在家里唯一当官的堂哥刚上任,人又很正直的样子,发财估计也不大可能。
当时秦泽拿出一金给家里人,把他们高兴得不知道怎么办好。人家大士族随手拿来打赏他的钱,在家里成了重要财产,可能得多穷。
任重而道远啊!
醒来的时候刚入夏,现在夏天还剩个尾巴,得赶紧准备夏种。农谚说的好:夏种一日早,十日赶不到;夏种前后差一分,每亩少收好多斤。但他就这么几个人,二十五顷地可怎么来得及种完啊?
秦泽紧迫感十足地……睡着了,明天再议。
泾水涓涓,夏风习习,辽阔的土地上三两人正忙碌着。他们身形干瘦,皮肤黝黑,穿着被汗水浸湿的破烂衣裳,认真地把手里的种子撒在小土坑里。
秦泽皱眉看着,既不忍农人耕种辛苦,又想吐槽这样播种成活率不会很高啊。但现在也不是讲这些的时候,夏种不及时,收不到粮食,他们所有人的生活都不会提高。
这次就赶紧播种吧,他脱了外衫就要下地。
“郎君!不可!”
莹莹一看秦泽那动作,吓得大热天出了身冷汗。这要让老爷知道,她肯定会被赶出去的。
“有何不可?”
秦泽看着莹莹,对方这么瘦弱也能一次次弯腰耕种,他身长七尺的大男人有什么不可?
“郎君,这怎么能是您干的活呢?”
“你们可以干,我为什么不能?”
秦泽今天特地没穿“开裆裤”,就是为了下地。这个“开裆裤”就是时下士族喜欢穿的衣衫,没有裆……
莹莹眼看秦泽去刨坑,急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郎君,求您了。”
“你这是做什么?只是刨两下地而已……”
秦泽震惊地看着莹莹,还有远处跪下的两人。
“郎君,奴不知道做错了什么,求您责罚,只要不赶我们走。”
“我何时想……”
秦泽突然明白过来,他们的身份在这个时代是存在巨大差距的。奴隶没有照顾好主人是一种罪过,他们没有任何人权,一点小罪可能就万劫不复。他这样做,会给他们带来灾难。
“我知道了,你们忙吧。”
秦泽他没经历过这种事情,如今直接被沉重的奴隶制度压住,有点憋闷。他该感谢神没给他安个奴隶身份吗?
既然不让他下地,那他想想办法提高生产力吧。科技是提高生产力的第一要素!但都做工具也得要人啊,现在秦家人也忙着夏种,能播出这几个人给他都是够支持他了……
难。
秦泽愁得唉声叹气,忍不住把心里想的说出来:“从哪里能找到人呢?”
“郎君缺人?”
“是啊虎子。”
秦泽看着健壮的虎子,心想这家伙看起来伙食不错。
“我替郎君去买?前几天在秦宅听大毛他们说朝那往北被羌胡占了,卖的……奴隶很便宜。”
秦泽一窒,羌胡……都已经跑到朝那了!?朝那不就在泾阳隔壁吗!
他心惊胆战地问了虎子一番形式,果然对方——毫不知情。
“我得去一趟朝那。”
“我配郎君一起,朝那很近,一天就能来回。”
你也知道很近!
秦泽恨铁不成钢地瞪虎子一眼。
吓得虎子一缩脖,怎么郎君难道觉得他是想偷懒吗?冤枉啊,他只是想保护郎君安危来着。
秦泽等不及,今天就打算去一趟,但家里的牛正坚守在工作岗位,他不能再去麻烦它,还是去外面租个车吧。
为了能尽快赶回来,他咬牙租了个马车。
头上包着布巾,穿着异域服饰的人逐渐增多——朝那到了。
然而这里并没秦泽想象中的人心惶惶,百姓们还是正常做生意,正常为生计奔波。城中心的大街上,有各种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出售,各种颜色的服装、琳琅满目的饰品、实用厚实的皮具等,其中还有各种种子!这让秦泽突然感受到了古丝绸之路的辉煌。
他的心情稍稍放松一些,把眼熟的又不知道是什么的种子都买下一些。这个时候种的农作物基本就是“黍稷菽麦稻”五种。雍州本来地处北方高原,种水稻的少,但泾阳离着泾水近,也有不少种水稻的。然而这个时候没有袁老爷子,水稻亩产量有限,并不是高产农作物。
要说高产还是玉米,红薯,土豆什么的。他到现在还没找到这些,不过并不妨碍他寻宝的心情。
然而他的好心情没有持续太久,终于还是看到了预想中令人窒息的一幕。
胡人乱华,爱把晋人抓起来做奴隶,并之为“两脚羊”。羊圈便是这些羊奴们平时生活的地方。
他穿过朝那繁华的大街,一出城门,就看到了一个个这样的“羊圈”。
里面挤满了枯瘦的汉人,他们浑身裹着泥巴,没有衣服,像是被剃了毛的羊牯。羊圈外面站的人十分健壮,头上编着小辫子,应该是匈奴。
“小郎,买奴隶吗?”一个大胡子匈奴操着蹩脚的汉话问他。
“买。”
“我这可都是好货,全都是公的,非常能干活。”
“哈哈哈,得了吧,你那批都快病死了,小郎还是看看我这边的。”其他的几个商贩也加入这场交易。
“就是,你看看他这批羊奴,估计站都站不起来。”
说话的商人啧啧嫌弃。
此时羊圈里的人看到秦泽,仿佛看到了救命的稻草,他们用因为枯瘦而凸起的眼睛盯着秦泽,努力地想要爬起来。
其中还有一个孩子,他不知道是饿得站不起来,还是生了病,只是用空洞的眼睛朝着秦泽看,像是人死前的迷茫与涣散。
“确实不行。”秦泽垂着眼,把手藏在袖子里,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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