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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冬祭大典(十八)


提神的苦茶已经喝了两盅,浩浩荡荡的车马队伍才慢了下来;又晃悠了一阵,外面终于有人传话——

        “赫连少君,素巴山围场到了。”

        水格跟醒春先下车。当她们撩开车帘,传说中的素巴山便一下子跳入了赫连央眼中。她自认也是走过山川原野的人,但这座备受阆都人膜拜的“圣山”,也确实再次打开了她的眼界——明明是大晴大晴的天,可那环绕着山体的蒙蒙雾气又是怎么回事……让人惊叹,也令人着迷。

        或许这就是为何在沛陵大地之上,明明看似儿戏般地由天命推王,却仍可安享太平的关键所在吧。

        祈祭神台在素巴山阳面。众人下了车马,明岚王跟王后依然走在最前,和悦宗君明琰,此时早已站在山脚的入口处。单从面相上看,和悦宗君周身气质和暖,眼神里流露出的柔色尤其骗不了人。

        “敬见王上。”

        明桓上前虚扶一把:“这一月有余,宗君受累了。”

        明琰因担着今年冬祭大典的主司一职,从一个多月前就搬到了素巴山围场,为了大典而做准备。论办事,他确实值得明岚王说声辛苦,可他仍摇头:“小君只做分内之事,承蒙陛下信任,何来受累一说。”

        这样说不免就太谦虚了。赫连央默默打量四周,光是布置眼前的祈祭台跟远处隐约可见的营帐,都需要花费许多心思。听霍清仪说明琰在这里留驻已有半月余,赫连央想来,这对一位平日本该养尊处优的宗君来说,终究难得。

        明岚王笑笑,倒也没再与他多话——他们一整日的祈祭仪式,这才要开始。

        水格跟醒春抬头一看:呵,台阶真够多的。于是二人赶紧扶稳了赫连央,生怕她因着累赘的庆服绊倒。兴许是有人看这三人颇费力的样子好笑,只听一阵窃笑从身后传来。不用想,只会是宗室族人。水格眉毛当即就竖了起来,刚想回头看看是谁,却被赫连央偷偷拽住了手臂,拦下了。

        “随他们去,今日的场合,万不可生事。”

        姐姐都这样说,水格再气不过也无可奈何。于是她将人扶得更稳,醒春也一直注意着脚下。

        这一切都悄悄发生,然而全都听在前面的明清樊耳朵里。他挑挑眉,没有说话。

        众人不知不觉已登上高台。若说方才出宫的一路便已十分繁复,那还为时过早。真格的大典从这时才正要开始。

        大典的初祭自然由王上跟王后领祭。素巴山下不杀生,能放在台上的自然都是活物——猢鹿、雪鹰、耙渣鱼。只见明岚王跟王后先是走到圆台的左边,那儿摆着两个竹筐;二人将手伸了进去,拿出来时,他们左手都抓着一把像帛丝一样的东西,右手则攥着一点“谷粒”。

        “奉地灵——”范知从旁唱道。

        明岚王跟王后走道另一头,将那帛丝一样的东西递到猢鹿嘴边,喂了个干净。

        “奉山灵——”

        二人又在雪鹰面前将手掌摊开。通身雪白、唯有双眸宛如琥珀的大鸟看着凶恶,却意外地温驯,低着头,一下下地将面前的“谷粒”啄食干净。

        “奉水灵——”

        此时明岚王跟贺瓦兰手上早已空空。他们移步到金雕玉饰的瓦瓮前,伸出右手、探入水中,接着轻轻搅动水面。于是奇妙的一幕出现了——八条耙渣鱼慢慢从瓮底浮上来,一边用橘金色的鱼头轻轻拱着二人的手掌,一边发出宛如翠鸟鸣啼般的声音。这声音回荡在素巴山下,寓意着来年的平安祥泰。

        嚼丝的鹿,啄谷的鹰,鸣叫的鱼……赫连央挑眉,心想这还真是惊喜。

        王上跟王后的领祭后,依次应是皇室、少君、宗室跟世家重臣的祭礼。然而这些事要让他们用一整天完成,现在初祭时辰已过,众人要静静等待。

        祭台宽敞开阔,足够摆桌设座。这么多人要在外面待到日落,又不能搭棚,这个时节着实冷得很。不过好在围场的侍婢们早准备了充足的炭火,摆在身旁一直烘着。加上此时太阳已经慢慢攀升,日光照下来,也甚是暖和。

        直到这一刻,赫连央才总算见全了宗室众人。

        宗主明斐蔷坐在明岚王左手边的第一个位子上。伴坐在她身旁的,仍是早上的那一男一女。

        “那是先安遥宗君家的清辙公子,跟先巍王长女明玉繁。”从府上随行而来伺候照料的方嗯娘,给赫连央大约介绍着,“两位都是遗孤,从小在宗主身边被教养长大,身份自然尊贵,不过为人倒是十分随和。”

        赫连央目光轻轻飘去,点了点头。

        这时,远处传来了瓷器落地的声音。包括赫连央在内的许多人都顺着声音看过去,只见明清逸正板着那张俊秀的小脸,恶声恶气地斥责侍婢奉的茶太烫,骂她没用;还是他父亲明琰回过头来小声训诫道不得无礼,他这才撇了撇嘴,让侍婢滚下去换杯新茶上来。

        父母亲端坐于前,他尚且骄纵至此,可想而知平时在外的作为有多无度。

        赫连央收回视线,状似无意道:“清逸公子的举止言行,与和悦宗君倒是不像。”

        “是,和悦宗君是出了名的谦和有礼,说是宗室之中最好相处的人也不为过。至于清逸公子……”方嗯娘颇犹豫,似乎找不到更委婉的说法,“和悦宗君家的张夫人体弱难孕,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一个孩子,不仅夫妻二人,就连宗主也颇为重视。于是自清逸公子出生以来,便隔三差五地将人接去小住,但凡是清逸公子提出的要求,宗主无一不应,因而……”

        下面的话方嗯娘不说,赫连央也明白。

        正是宗主将明清逸娇惯至此,才养成了如今的性格。回想前几日宫宴上他对明清樊的突然发难,若是没点底气,又怎敢连沛陵朝君的霉头都敢触。

        想到这里,赫连央侧目去看明清樊,发现对方也在看着对面的明清逸,眼里尽是看不上的嘲讽。突然一道灵光闪过,但她还来不及多想,祈祭舞蹈便开始了。

        鼓点强劲有力,在这空旷的户外更显震撼。蒙着奇特面具的祝人们,穿着同样古怪的服饰,在祭台中央载歌载舞。赫连央也是看了一阵后,才发现那面具跟服饰,似乎跟刚才见过的猢鹿、雪鹰跟耙渣鱼有关。这时祝人们向四周扔了什么,口中呼告着祈愿来年风调雨顺的祝词。

        赫连央捡起掉在自己桌上的东西,这才发现他们扔的,正是方才明岚王跟王后领祭时喂给猢鹿、雪鹰的“帛丝”跟“谷粒”。

        原来是晒干的绵杆跟浓露籽。绵杆晒干后,剥去外壳,确实会抽丝;而干浓露籽的气味儿香醇诱人,相当于人喝的酒酿,能让雪鹰心甘情愿吃掉,自然也能招得鱼儿浮出水面。

        只是在场人中,恐怕除了赫连央再没有第二人知道:若是将足够多的浓露籽一口气烧掉,是会中毒的。

        祈祭舞蹈跳了一轮又一轮,不知不觉太阳已爬到头顶。祝人们将台子让出来,转而移到后方。这意味着,第二轮祭礼正要进行。

        晚君、朝君、公主向北叩拜后,上五退二地来到王上跟王后面前。他们先是左脚向后点地,收回,再是右脚向后撤,顺势单膝跪下;接着三兄妹左手背后,右手掌心翻上抬过头顶。

        “献福——”

        随着范知的一声高唱,王上跟王后也伸出手来,仿佛在跪着的三人掌心抓了一把,然后双手合十,闭眼念了不知什么。再睁开眼时,范知的声音也适时响起——

        “成——”

        这番祭礼,在城中时就有人教过少君们了。赫连央记得很牢,更何况身旁还有季长营他们,因此前半部分进行得很顺利。

        “收秽——”

        所谓“收秽”,是指皇室中人在他们手心点红。赫连央的初卦跟明清樊匹配,她自然也就要站到明清樊眼前去。然而这压身子的服饰又来找麻烦了。

        他们同为君殿,自然无需跪着“收秽”。然而赫连央此时左手背后、右手高举,当她正想站起身来时,却一时失了平衡,眼看就要栽歪过去……

        然而预想的画面并未出现。赫连央稳稳地站了起来。她顺着紧紧抓牢自己右手腕上的那只手,看向了手的主人。

        “多谢……朝君殿下。”

        明清樊收回手,并不看她,只微微点头。

        小小动静并未引起太多人注意。明清樊看着赫连央重新摊开手心。这手倒是小而窄,不过着实糙了些,有的疤痕现在还很明显,不难想到彼时伤口有多深。

        并无多少观赏价值。于是明清樊极快地用右手食指沾了红泥,点上了对方掌心。丹朱本是过了热的,沾上手指时明明还温着,可在赫连央手心抹开后却越来越凉。

        这人的手未免太冰了些。

        “成——”

        赫连央收起手掌,朝明清樊欠身致意,便随着另外三人站去了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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