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冬祭大典(十九)
待到祈祝僧人诵完整轮福经,日已西斜。阆都城原本白天就短,因而众人此时该尽早准备“簪吉”了。
“簪吉——”
随着范知的又一声高唱,宗室族人已经站到了祈祭台的中央。
宗主明斐蔷领着宗室数十人敬天拜地后,又来到了皇室一家与四城少君对面。赫连央看着颇显壮大的宗室队伍,相比之下,皇室一家倒真瞧着弱势许多。
宗主自然还是站在最前,紧随其后的便是诸位宗君及夫人,最后是各家的公子小姐们。他们之中大多数人,对祈祭仪式都很郑重,只有走在最后的明清逸显得十分不耐,举止投足并不虔诚。
两个御台楼的人分别在手里端着一个墨绿的“托盘”——说是“托盘”自然不对,因为仔细一看便能发现:那其实是由某种树枝编成的。不仅有树枝,这里面还装着许多树叶。赫连央远远看着,觉着那树叶倒是不小。
只见明岚王先是从自己面前“托盘”里夹出一片树叶,从旁撕开一道后,又轻轻别在宗主明斐蔷肩头的那道彩线上——这是制作庆服时特意留出来的。紧随其后地,明斐蔷对明桓跟贺瓦兰也做了同样的举动。
接着,明岚王跟王后便分别给宗君跟夫人们“簪吉”,明斐蔷则又去了明清樊、明清重跟明玉漱面前;而后宗君们为四城少君“簪吉”,而宗室小辈们又由明家三兄妹跟四位少君负责。
拿在手上赫连央才看清,原来是毗连树的叶子。“毗连”,自有“紧密相连”之意。
“请赫连少君为玉荞小姐跟清逸公子簪吉。”一个御台楼朝后面推手,给赫连央引路。赫连央点点头。她先为明玉荞别上毗连树叶,换得了娇娇小姐一句甜甜的“谢少君”。赫连央朝她笑笑。
接下来她又转向明清逸。这位小公子也不看人,似乎十分不屑,并不把少君什么的放在眼里。不足为奇——这是个连沛陵朝君都敢招惹的主,这点狂傲想必也是有的。赫连央也并不在意。可当她上前一步、离明清逸更近时,敏锐的嗅觉立即捕捉到了一丝异样的气味。
捏着毗连树叶的手僵在半空,赫连央猛地睁大了眼眸。
是下马仙的气味。下马仙气味显酸,留香又久,不好散去;但明清逸身上的下马仙气味很淡,因而赫连央也是靠得足够近后才闻了出来。
“少君可是冻住了?这‘吉’还能簪上么?”明清逸等了半天,见对方迟迟不动作,本来就嫌冷的他耐心越来越少,话语间也不客气起来。
赫连央克制住微微的颤抖。她将头压得低了些,一边慢慢将毗连树叶别在明清逸的肩头,一边不着痕迹地缓慢吸入一道长气。这次她才更清晰地辨别出,不仅有下马仙,对方身上还混着许多别的草药气味。粗略判定,几乎都是偏毒性的。
“宗主颇为重视清逸公子,隔三差五地将人接去小住”——方嗯娘刚才说过的话,一下子闯进了赫连央的脑海。她瞬间惊醒。
远处的明斐蔷一派雍容,站在明岚王身旁尽显宗室之主风范。
若她想要篡次为主呢……
赫连央将手从明清逸的肩头收回,藏在宽大的袖子下,握了又松、松了又握。
明清逸自然察觉不出任何异状,只当赫连央手脚本就磨蹭。人都转身了,他还不忘嗤笑一二:“赫连少君小心着脚下吧,可别再像刚才般险些失仪了的好。况且我与少君相识不多缘分尚浅,自然也没有朝君殿下那样的‘热心’哟。”
他故意说些缘分不缘分的话,又将“热心”二字咬得极重,想要拿赫连央与明清樊曾经的婚约使人难堪的意图再明显不过。他被人捧着拱着惯了,明清樊也多年未在京中,而所谓“少君”地位究竟何等高、有多重,他心中也全然无数,指望他将心比心尊重别人更是妄想。
赫连央脚下一顿,却没有回头。
明清樊许是唯一发觉远处异样的人。他料想明清逸不会老实,从那张得意欠揍的脸上也能窥得;然而赫连央却没有显露出一丝一毫的厌恶与暴怒。她只是走回得很慢,一步一顿,仿佛拖着千斤前行。只有那只露在外面的左眼勉强能透出一些情绪。
那情绪明清樊熟得很,因为孟千穴也会这样说他。
阴鸷。
赫连央带着心事回到原位。季长营见她脸色似乎比刚才白了些,略担忧问:“是不是太冷了?”
季长营这样问,觉心与觉境也看了过来。赫连央的思绪这才被打断,抬头看到六双眼睛看着自己,摇头挤出一个笑:“不冷。”
“再等等。”觉心道,“天就要黑了。”
确实,天快黑了。天一黑,就要“结福”了。
夜色蒙上之前,御台楼的人在祈祭台下摆好了草堆木架,原本在上位的众人,也移步到台下。此时无论是皇室宗亲,还是世家臣工,通通聚在了一处。范知见一切准备妥当,便手起手落,将翡翠玉碟摔在地上。
翠玉落地,碎成六片,大吉。
“起火——”
初祭的篝火由皇室长子点燃。
暗夜已至,赫连央只能借着朦胧的月光,隐约看见明清樊站到了最前面。他身姿挺拔傲立,从旁接过已经点燃棉头的箭,搭上大弓,拉满。
“咻——”一道亮光飞了出去,然后准确无误地落入远处木架正中央的草堆上。瞬间,天地之间仿佛都染上了红光。
但这并不算完。宗室跟世家的公子们按着年龄依次出列,一个个也都拉上了弓、放出了箭,只不过他们放的不是点火的箭,而是绑着三编锦线、祈福的箭。上前之人皆为贵家男子,谁平日精于习练、谁又闲散度日,此刻可谓一目了然。不少人因着自己射的箭又稳又准,退下时还故意看了看别人,走起路来都昂扬许多。
赫连央若有所思,看向了后面的明清逸。这位小公子此时看上去甚是烦躁,手指不自觉地绞着,足见内心的忐忑——她心中突然升起一个打算。
很快就轮到了明清逸。他平日最喜好骑马,却不善骑术,说白了,都是瞎凑热闹。前几年他年纪尚小,弓都拉不开倒也没人笑他;然而眼看多少年过去了,他却丝毫长进都无,怕是面子上再也挂不住。
正在明清逸手忙脚乱地将将搭箭上弓时,突然听到一阵珠子噼里啪啦掉落石板上的声音。
明清逸尚不知发生何事,仅是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哪知偏这么巧,脚起脚落,正踩到了圆滚滚的珠子上。
“哎哟!”明清逸一趔趄,就要摔倒在地,多亏身边御台楼的人手疾眼快将他扶稳。可原本已经摆好架势、搭在弓箭的上手也顺势发力,箭便这么栽歪无力地射了出去。
人群中发出了闷笑声。
明清逸站稳后才发现自己早已出丑,骄纵的脾性瞬间爆发,也顾不得这是哪般场合,气急败坏质问四周:“哪来的珠子!”
几乎是立即,便有人回应了。
“对清逸公子抱歉了。”
众人只见赫连央站了出来,手里正攥着一条断开的踩线,上面还挂着几粒残珠。她看上去满是歉意,十分自责躬身道:“方才袖口挂住了珠链,不想竟弄断了,这才落得满地都是,还牵连到清逸公子……小君无颜了。”
她言语间尽是诚意,让众人一时忽略了庆服的袖口为何会钩断珠链。可又何必计较呢?何况论起身份,明清逸也无法与赫连少君“计较”。
但——这可是明清逸啊。
果然。明清逸一看是这人害得自己出丑,马上竖起了眉毛,口不择言高声喝道:“笨手笨脚的东西,你怎敢如此……”
话才刚开了个头,众人便都不约而同倒吸了口气。季长营与觉心和觉境拧起了眉毛,上前一步站在赫连央身旁;和悦宗君也急忙从后面过来,喝止了儿子:“住口!”
明清逸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急忙将剩下更难听的话咽了回去。气氛霎时冷了下来。明斐蔷斜眼看了看明岚王,对方脸上并无异色。她心知明桓喜怒不形于色,但也断然不会让明清逸在这儿被发落。
明斐蔷抬手,明玉繁扶上去,跟着她走到前面。
“清逸。”
明清逸听见这个熟悉的声音,知道自己的“救星”来了。他赶忙缩到明斐蔷身边,小声叫道:“宗主……”明斐蔷安抚般地拍了拍他的手,接着又煞有介事地“教训”道:“纵使祈福不成,你也不该对赫连少君责难。还不快向赫连少君赔礼?”
听了这话,在场阆都城内过活的众人神色各异。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到底还是无人再出声。
而对于阆都城外长起来的这几人而言,未免觉得荒唐。上到季长营,下到水格,都认为“君殿”这身份是有重量的,至少不该被人粗鄙冒犯后,仅是道歉了之。明清逸张口就敢对少君骂“东西”,是因为他是受宠的宗室公子,还是因为他是宗室的人——这一个条件就够了?
季长营与觉心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加重了鼻息。
众人各怀心事,唯独当事人赫连央自己风轻云淡。她上前一步,嘴上说着“无妨”,趁着躬身深呼吸,果然也从明斐蔷身上闻到了与明清逸差不多的气味。
仿佛灵魂某处被点亮,赫连央只觉得身上流过的每滴血都要迸溅而出。
赫连央退回自己的位置,这时才察觉有道目光似乎正投过来。她下意识偏头去瞧,不料却与明清樊正正四目相撞。
耳边明清逸毫无真心的歉语并不真切。明清樊面带不善地盯过来,像是警告,像是探究。赫连央第一次没有避开,隔着那么多人,那么重的夜色,那么亮的火光,就那样静静与他对望。
“结福——礼成——”
初祭总算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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