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冬祭大典(二十九)
队伍在辰时前一刻抵达阆都城外。范知看着渐亮的天光,松了口气——老天庇佑,是个晴天。
守城的内城军老远就看见了归城的一行人,早早打开大门。城门一敞,便能看到列队街道两侧的百姓。他们大多一大早就穿戴整齐上街等待,为的就是赶上众人入城——入城后,宫人跟各府侍仆会将从素巴山下带来的烤干的火梨木屑撒向百姓,以此分享福气。
队伍缓慢向前,各家婢子小厮人手一个竹篮,不停将火梨木屑扬出去。百姓喜悦的呼声此起彼伏,没有丰富的言语,却能切实感到他们的幸福。
水格不太能懂这种单纯的幸福。她不像赫连央那般从小走遍大江南北,但也听过见过诸多苦难,没想到在这王城之中的百姓却如稚童般容易满足。若她与父亲也生在这里,该有多好……想起父亲,水格的心狠狠跳了一下。
队列总算走出了一段距离,群臣则等候在入城主街的尽头。王上与王后、宗主与宗君,还有晚君、朝君及四城少君下车,接受臣工朝拜。赫连央站得靠边,恰好瞥见群臣之外另有一女子,披着银雪锦缎厚袍从旁站着,面相清冷,身型看上去高挑却瘦弱,这会儿还忍不住咳嗽两声。
“玉璧?”
颇为担忧的声音在前方响起,随后一个身影也快步走了出去。赫连央定睛——原来是明玉繁。
明玉繁看见妹妹站在对面,脸色苍白,于是赶忙从大婢女手里拿过手炉朝妹妹而去,上前先是将手炉塞入她手,然后将自己的兽皮围脖摘下系在她脖子上。
“你大病未愈,怎可冒寒出门?冷不冷?”
被这般呵护,明玉璧似乎也不动容,任凭姐姐关切,最后才面无表情地回答:“无妨。”
明岚王跟贺瓦兰自然也看到了那对姐妹。阆都城中几乎人尽皆知,先巍王遗次女明玉璧自幼体弱,父母亲相继去世后,备受打击,因而常年在府中养病。
这些事此时的赫连央自然尚不清楚。然而仅从医者的角度去看,这位明玉璧小姐的脸色似有蹊跷,身体羸弱确有其事,但又不完全像。是装的吗?赫连央暂且看不明白。
“玉璧,你身体本就不适,天又这般冷,怎能出门?”贺瓦兰倒是真心实意地怜惜她,“快,跟玉繁一并到车上去。”
明玉繁伏身致意:“多谢王后体恤。”然后伸手去扶妹妹。明玉璧也没推辞,跟着向明岚王与贺瓦兰伏了伏身,迈步走向马车。只是一边走一边不着痕迹地将手臂从明玉繁手里抽出,转而搭在了自己的大婢女手上。明玉繁显然早已习惯被这般对待,只有无奈叹息,提起步子跟了上去。
赫连央默默看了这对姐妹一眼,回身也上了马车。
磨人冬祭大典总算结束,阆都城又将迎来年禧。
马车停在赫连府门前,霍清仪早带人等在门口。车门一开,她便笑着上前搀扶赫连央:“少君受累了。”赫连央冲她微微点头。
“一切可顺利?”霍清仪边往里走边问。赫连央停顿一下没有说话,老府执便知其中有异。但霍清仪没再急着追问,如常与赫连央笑着聊起他们不在这几日的城中趣事。直到回了家君主院,进了偏厅,霍清仪才遣散了其他仆婢,转身将门带上。
“少君在围场里,可遇到麻烦了?”
赫连央看着霍清仪。其实她昨日便就在想,如若真的要在京中留下,她只有水格一个体己人怕是难以逢源。那么霍清仪,到底该不该倚仗信赖。
“霍府执。”赫连央反问,“霍府执是受哪位差遣来到这府上帮衬的?”
霍清仪闻言一怔。但她很快反应过来——想她大半辈子都在阆都的贵人圈子里奔忙,又岂能听不出自家少君这是想问清楚自己的出身。可她并不觉得冒犯,反而想着,这或许是家君打算与她交心的第一步。
于是霍清仪行了见君大礼,半跪在地。
“我本家原是赫勇大将军一脉,父亲守城捐躯。此后蒙受王恩,幸得在宫中成长、接受教习。十五岁那年得宗主厚爱,便搬入宗主府,直到五年前才离开,再次入宫做总教习。”霍清仪没有丝毫隐瞒,“此次少君入京参加冬祭大典,三府府执皆由王后指派,当中若论资历,老身不才,确实虚有些辈分。”
赫连央没有说话,收回视线。霍清仪这话应该没有水分——方嗯娘在围场跟赫连央插空讲说各家各府时,就曾无意中略略提过霍清仪的出身经历。也正是听说霍清仪在宗主府上操持多年,赫连央才更要把握这位地位非凡的老嗯娘,是否能留在身边,是否该留在身边。
“府执坦诚如斯,实乃我幸。”赫连央终于动了动,上前扶起霍清仪,可随即又道,“但……若我再问您当年为何离开生活了几十年的宗主府,府执是否作答?”
手下的身躯明显一僵。霍清仪没有抬头,已然给了态度。
赫连央倒是并没继续追问。至少霍清仪不是来妨害她的,至于那二人为何闹掰亦或反目,对她来说都不重要。
“我无心折辱府执,只不过有些话要在这时先说。”赫连央重新坐下,看向霍清仪,“我将在阆都停留,立春之后也不会走,至于要留多久,恐怕我也说了不算。因而凡是我在阆都多待一日,您就要在这府上多操持一日,后院起火的事我万不愿见。”她故意把话说得不客气,“也许我对阆都的弯弯绕绕还不甚了解,但谁也没说阆都之外的法子在这儿不能用。”
赫连央顿了顿。
“正如丛林的夜晚是屠戮的保护色,只要我感到危机,便不会管来人是给我添被,还是催我送命。”
话已至此,霍清仪心下了然。赫连央的话确实够重,以她的资辈哪怕当下跃起大斥一声“少君未免狂悖”也并无不可。但细细划下道来,也恰恰说明赫连央是爱憎分明之人。霍清仪自认并无异心,又何来畏惧呢。
老嗯娘再次伏身:“在他人眼中,我的大半生都为别人劳苦,可在我心里,每根白发都是为自己而活。在宫中也好,在宗主府也罢,我皆因身份行事,而非认主作为。如今既已身在少君您左右,自当也会竭尽所能,鞠躬尽瘁。”
这番话说得隐晦,也足够清晰。赫连央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多谢府执。”
心思剔透的人之间说话,原本就不必赘述。
“府执对玉繁小姐跟玉璧小姐两姐妹,如何看待?”赫连央想到方才看到的,问向霍清仪。
“那两位小姐?”霍清仪沉思一瞬,斟酌开口,“玉璧小姐不常露面,只能在一些年节宫宴上偶尔遇见。这位小姐身体羸弱倒也确实,可我依稀记得她的病症乃是月份不足导致,家中养得精细,四岁往上便与寻常孩童无异了;然而五年前先夫人祭日后没两天,玉璧小姐却再次病倒,病情急促。说是因思念已故父母,忽而急悲攻心。”
赫连央默默听完,点点头。
“至于玉繁小姐,九岁时父亲战死,十二岁上母亲又重病故去,此后两姐妹便由宗主照拂。玉繁小姐平日除了陪伴宗主身侧,便是在府上照顾妹妹,虽是宗室长女,却极其低调,处事公正心思细腻,待人理解包容,最重要的是……”霍清仪顿了顿,“最重要的是,她是朝君殿下唯一交好的宗室族人,感情说是亲如姐弟也不为过。”
亲如姐弟?赫连央的眼睛亮了起来。
霍清仪所言不假。
晌午过后,朝君府有客造访。覃樑亲自出门迎接:“恭迎玉繁小姐,我家朝君在南院等您。”
南院是明清樊住的地方,有时就连明清重、明玉漱来都要去东院或者西院,由此可见明玉繁在明清樊那里占据着更为贴心的位置。
明玉繁浅笑,边往里走边与覃樑闲话家常,言语间大方随和,丝毫没有明玉颜那般的宗室小姐架子。不消多时,她便被引进南院。覃樑为她推开暖阁的门,明清樊正坐在里面。
“真暖和。”明玉繁任由婢女给她脱下重袍,坐在软塌的另一边,接过热茶,“你呀,看来真是在外待得久了,居然这般畏起寒来,比我那里炭火都旺。”
明清樊笑笑,不介意她的调侃,还回嘴道:“倒不如说是我长大了,体火消咯。”
明玉繁笑得捂嘴,接着抬抬手,示意仆从将东西拿上来。明清樊搭眼一看便知,又是许多年禧上用得着的物品。
“你多年不在京中跟我们过年禧了,也不知吃喝用住的习惯变没变。”明玉繁指着面前的布料、食盒、药材等等,笑着打趣,“若是不喜欢,可别扔啊,给我送回去就是了。”
明清樊被她逗笑,转过头来说:“你送的东西我何时丢过,谢你还来不及。劳你费心了。”
明玉繁点头微笑,没有再与他客气。
闲谈之后,明清樊跟覃江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将仆从们都带下去。覃江神会,借口要将这些东西收去朝君私库,便带走了屋里的两府仆从。很快,暖阁里便只剩下那两人,以及明玉繁的大婢女湖漾。
“在围场你派人与我传递宗主跟明清逸那边的消息,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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