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赤阜新城(四十五)
“这是……”赫连央大惊。明清樊起身,剥开了外层包裹的牛皮,里面的信笺便展露在二人眼前。满满几页纸上都是徐闻的自白,有对赫连止想说的话,也有写给赫连平与阿各夫人的,最后一页是留给赫连央的——或者,是留给赫连少君与朝君殿下的。
赫连止出事后,按照赫连央的要求,把“刺客”的尸体放在了一个特制的木棺中,她的意思本是想抽空再验尸身,看看能不能挖出些线索来,怎奈多日来她一心都扑在哥哥身上,几乎都要忘却还有那么回事。
于是在赫连止出事后的第五日,安置尸身的屋棚失火了,一切都化成了灰。本该查查失火原因,但由于当时众人都还混乱着,有人就曾恍惚地将火种落在了棚里,故而也就将事故归结于同样的意外。加上赫连央后面也说留着尸身其实意义也不见得多大,因此这件事很快就被众人忘了。
可徐闻却正是从这件事起,发现了儿子的秘密。
赫连止生死未卜之际,徐闻万分痛苦,但徐桢的表现却略微异常。夫人去世时,徐闻千赶万赶依旧没能让她见上自己最后一面,犹记得那日他从儿子眼中看到的冰冷极其刺骨,此后,徐桢与自己便再无父子温情,连带整个人都冷漠了下来。然而他却在昏迷不醒的赫连止房外连跪三天,痛哭流涕地自责着,纵使赫连平跟阿各夫人连番劝说也不肯起身,直到饥饿无力之下彻底昏厥,才被送了回来。
徐闻说服自己道,这表明儿子与阿止兄弟情深,应该欣慰才是,可心底的怀疑是不自主的,便不由得多盯了儿子一眼。
于是就在众人以为徐桢还在床上躺着的这一夜,徐闻却亲眼看见儿子提上一壶灯油、拿上火折子,将安置刺客的屋棚一把火烧了个精光。徐闻犹记得那日自己咬紧了牙关才咽回了惊叫,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现实却映着火光照进了他的瞳孔里……
徐闻写下的这每字每句,比起坦白,更像扎进那些原本信任他、爱戴他的人心中的一根根尖刺。换做以往的情况,明清樊这会儿已经暴怒,然而不知是不是赫连止的话还在他脑海中盘绕,现在他读起来却只有声声叹息。可他更在意赫连央的心绪,余光不停地瞥过去,然而从那张本就神情寡淡的脸上却看不出任何波动,唯有她过分僵直的脊背泄露了内心的翻涌。
徐闻在信中交待,发现徐桢烧毁了尸身后,他心中难安,怀疑儿子又不敢相信。于是他只得去找当日抬尸的侍卫打听那“刺客”到底有何特点,让徐桢非得焚毁不可。抬尸的侍卫只说他们检查过尸身,并无明显刺客的暗记,但身上多淤青、擦破,而且按身量来算,这人可谓偏瘦,又并不精壮,看不出是武人。
正是这番话令徐闻醍醐灌顶。他即刻有了大胆的想法,便急急去验证——果然,他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偷偷在芒城与叠芒关内打探,果真将一个失踪的乞丐相貌对照到了这个“刺客”身上。
芒城与叠芒关在赫连家的管治之下,乞丐流民十分罕见,只有极其好吃懒做的人才会流落街头。他们穿梭在各家门户之间,赖皮赖脸地讨要吃喝,混得脸熟却又无人在意。庄三儿就是这么一个赖子乞丐,平时在叠芒关西边混日子,没想到某一日突然消失不见。据街边卖包子的大娘所见,这庄三儿消失的前一天,不知撞上了什么大运,竟与两个衣着体面的公子勾肩搭背地进了酒楼。但再去问酒楼的老板伙计,也不清楚三人是何时离开、从哪离开的。
虽然不能全然确定叫庄三儿的乞丐就是被徐桢拐走的,可他的前后行径联系到一处,答案已经显而易见。激愤之下,徐闻就想提着刀去质问独子,然而他也清楚,这样一来,徐桢就是必死无疑。而他,更加无法面对赫连家的一众人。于是被良知、忠义与爱子之情折磨煎熬了五六个日夜后,徐闻还是选择了沉默,自欺欺人地想着活下去还能恕罪,一死了之就都没用了。
但他却错判了徐桢之所以加害赫连止的初衷。他以为一切的源头都在于自己对儿子的忽视、对赫连止的偏爱,加上母亲离世的打击,才让徐桢错走了一步。然而十多个日夜的不眠不休后,赫连央走出来对他们说赫连止所中之毒乃出自阿勒境,那一刻,徐闻才彻底崩溃了。
人心的矛盾是如此不堪一击。徐闻不愿相信儿子竟做了叛徒,多少次又想与他当面质问,然而一次次又化作虚无。于是他主动向赫连平请辞,卸任了所有要职,以徐桢失职为借口带着儿子远离芒城核心。他以为这样就能断绝儿子罪恶的行径……可两年后的如今再看,呵。
读完满满的五页纸,明清樊疑惑:“按徐闻的说法,这两年他没有一天不在密切监视徐桢,即便今年年初短暂护送粮草到臼伊关,也派了自己的亲信留意着徐桢的动向,然而却并无异常。那徐桢又是如何跟外面联系的?”
赫连央同样不解。
然而——第六页信纸,给了二人答复。
“此后,便有信笺从明道寄来,毫不避讳。我曾偷偷截下一回,展开研读却发现是女子所书。然而其内所言只是寻常男女相思,并无怪异之处。其后我又多次窃窃观察,见徐桢确实见信如晤、喜形于色,便旁敲侧击是何人来信。他羞赧支吾,只道是外城的心上之人,因家中世代文人,不愿与武将结亲,二人故而只能通信来往,那女子也正劝说着家人。”
不用多想,徐桢越是“坦荡”,徐闻便越是容易放下戒心。
“如今想来,那所谓的与心上人互诉情衷,便是徐桢唯一与外面的通信手段。竟就在我眼皮底下明目张胆进行了两年。”
明清樊心道糊涂,但除了叹息,别无他言。
徐闻最后道:闻此生不过四十载,素以贞节驰骋于世,久之,难舍虚名。尝愿上可仰天扶沛陵,下可踏地顾妻儿,然事与愿违。但盼闻罪闻消,明氏明察,赫连安康,止泰央平。
赫连央转过身,用手抹了一把脸,轻咳一声后,明清樊才听她微哑道:“恭喜殿下,总算有了些线索。”
明清樊看着背对自己的干瘦人儿,装作一切如常,只轻声应和:“嗯,是好事。”
赫连央重新调整了自己的神色,这才转过身来,看着明清樊:“接着要如何?殿下是否已将近来的事报回了阆都?”
明清樊摇摇头。这里与京城毕竟遥遥,况且近来这些事接连发生,一事一报的确无法实现。另外自从他们离开阆都后,不知是不是明清樊的错觉,他越发觉得王上有意将他独立出来,所以他总觉得就算将这些情报送回王宫,陛下也多半会叫他自行处置。
他不清楚这一切是否只因他是一位已成年的朝君。
明清樊正想说再等等看,这时有人突然提灯到了门口,二人定睛一看,是覃江。覃江站在外面一拱手:“朝君殿下,少君殿下,醒春姑娘叫小人来传话——”他刻意压低些声音,“醒春姑娘说她想起了一件要事:主家,是女子。”
此话一出,明清樊与赫连央两双眼睛齐齐一亮,盯着覃江急忙问:“你没听错?”
覃江点头:“小人听得千真万确。两位殿下不如这就回去,再问个仔细。”
二人对视,默契点头,然后便同覃江一道返回。
是的,那是醒春的原话:主家,是女子。
“你不是说从未见过背后之人,又何以突然如此确定?”赫连央蹙眉狐疑。
对面的醒春看似也没想过自己能回忆起这件事,有些激动难耐。赫连央与她问完话后,她便呆坐在屋子里,回想以往,也不知将来会发生何事。水格很快给她送来吃的及换洗的衣物,期间想张口说话,但又不知能说什么,只好放下东西就离开了。
醒春拿起衣物,刚凑近一点就闻到了淡淡的柑橘香,是水格身上常有的香气。她曾说过自己跟在赫连央身边野惯了,来到阆都城后才发现那些贵家小姐们不仅涂抹胭脂水粉,就连衣物都会特别熏香;自己跟着少君有时也要在高门大户中走动,害怕自己一身药味给姐姐丢人,便偷偷买了块清淡柑橘的熏香,偶尔拿出来用一用。水格买回来当时撇嘴学道,老板说京中贵女们多爱味重的茉莉花香,经过特殊调制后,可几日不散……
思绪至此,醒春突然灵光一闪。
“在我们被派出去做探子前,主家曾来过一次,也只有那一次。”醒春回忆着那日的细节,“大概是想看看我们是不是可靠能办事,主家便在搭起的隔间里透过小窗观看我们各自的本事,两位资历最老的师父叫我们问候过后,便进去隔间陪伴左右。然而待他们出来时,我站得最近,分明闻到了他们身上多了一股香气,现在想来,就是茉莉花香。”
也就是说……赫连央与明清樊四目相对,彼此知道他们定是想到了一处:醒春的主家是女子,极大可能还是宗室贵女,同时与徐桢通信的“心上人”或许也是她。
通了,开始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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