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赤阜新城(四十六)
明岚王的寝殿之内,回荡着遮不住的咳声,随即有什么一口口被呕出来。
是血,黑红色的血,明岚王的血。
贺瓦兰双眼通红,坐在软塌旁无措地想去拍丈夫的后背,但又仿佛随便一拍就会将人拍散一般,颤抖的手停在半空,始终落不下去。
“陛、陛下……陛下……”
即使已经咳得耳鸣,明岚王还是清晰地听见了妻子声音中的颤抖。他强撑着抬头,含着未吐净的血朝妻子扯扯嘴角,摇摇头:“莫哭,莫怕。”
贺瓦兰从未从丈夫口中听过这种声音,仿佛被掏空了所有内核,只留下一副空荡的外壳。所以这便是丈夫鲜少允许她跟孩子们靠近寝殿的缘由。贺瓦兰的悔恨在这一刻达到了最高点,恨自己身为人妻,本应在丈夫最艰难的时刻做他的依靠,却一再放纵说服自己,信他吧,信他啊,他可是沛陵之主,可是陛下。
她竟从未看出那些藏在自若神情下的枯萎。
贺瓦兰抓住丈夫的手,不再考虑这个行为是否符合他们的身份。她脸上并不悲戚,可泪水却串珠似地往下流:“陛下,快好起来,快好起来啊陛下。”
明桓勉强攒下力气反握住妻子的手,擦干嘴角的血迹,人生第一次没有回应妻子的请求,只是点头微笑。
明清重带着万流烛以及明玉漱,三个人站在外室。日落西山,大殿空旷。明玉漱低着头小声抽泣,生怕惊扰父亲休息,万流烛则搂着她,红着眼睛一下下轻拍安抚。而晚君殿下则失神地站在门口,紧紧攥着拳头,任凭指甲抠出血痕。
他还做什么沛陵晚君。连父亲病重至此都不知晓,他又有何脸面还做沛陵晚君!明清重紧咬牙关,不让自己的脆弱显现出来。他环顾四周,这才发现父亲每晚都住在这样一个地方,宛如深不见底的黑匣子。
然而这时,一位近侍快步朝这边走来。明清重认出此人,是在阿长下面做事的,他才应是阿长信得过的人。于是待人靠近他便问:“为何神色匆忙,可有要事发生?”
宫人知道自从陛下在槃华殿侧晕厥的消息四散开来后,晚君殿下便不得不代理政事,在这阆都里的有一个算一个,都各怀心思立场不明,加之宗室一反常态并无动作,才令晚君殿下更为敏感。不过他要说的事好在却与这些无关。
“殿下放心,并非您所担忧之事。”宫人再凑近一步,低语,“芒城百刃骑兵统领金无涯,奉赫连少君及朝君殿下之命,从赤阜镇押送来一个重犯,是徐闻之子,徐桢。”
明清重有些糊涂:徐闻?不就是臼伊关被破之后顶下全部罪责的那人?为何他的儿子却成了重犯?面对他的疑惑,宫人自然也说不明白,但金无涯已经入了宫,正等候晚君传召。
看了看身后禁闭的内室桃木门,明清重迟疑了下,最终还是对妻子叮嘱:“若殿下……”他没能说出“有事”二字,但万流烛已然会意。他们在成为夫妻之前便是青梅竹马,有何须多言的默契,于是万流烛点点头,轻声叫他放心去处理事务:“有我在此,殿下只管安心。”
明清重对妻子感激颔首,然后便跟宫人离去。
金无涯是乔装一番后才入宫来的。见到明清重疾步走来后,他先行一礼:“敬见晚君殿下。”明清重只叫他赶紧起来,打量了下四周,确认没有旁人后,才引人往后身去:“走,我们去左偏殿谈。”
到了左偏殿,不等明清重开口问,金无涯便将近来在赤阜镇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有选择”地细细禀告,虽是如此,也依旧听得明清重震惊不已。他万没想到坑害赫连止、勾结阿勒境人闯出臼伊关并且前后夹击梁及店城的幕后真凶,竟就是徐闻之子,在芒城土生土长的徐桢。
真可见“一步错,步步错”。
“那朝君殿下跟赫连少君的意思是?”明清重追问。金无涯又一拱手,道:“徐桢冥顽不灵,无论如何逼供拷问,他跟他的那些近侍都不肯吐露半个字。既是如此,两位君殿便决意将他们押解至京中,按律法处置,以示公允。”
“嗯。”明清重点点头。他想兄长跟赫连少君想的对,一来徐帧等人留在京中还可继续受审,若最终实在没有留命的价值、要处死徐桢,也必须经由陛下之手,好让天下人明白他们死在明氏之手并非枉死。
最主要的是不能叫此事被宗室利用,回头再来拿捏皇室。
“好,那你便将人押下去。”明清重左右思量一番,“既然是叛逃重罪,那便该关进东北大牢……”然而还不等他说完,就被金无涯恭敬打断——
“禀晚君,朝君殿下跟我家家君特意叮嘱,徐帧等人需关在南大牢。且在我们回程之前,请您允许百刃骑兵进驻南大牢协同看守徐桢。”
这……又是何意?明清重有些迷糊。百刃骑兵亲自看守,看得出兄长与赫连少君确实在意徐桢此人;可若能换到更密不透风的东北大牢,岂不省心许多?他想问朝君跟赫连少君作此安排有何用意,然而金无涯却只含糊说道并不清楚,明清重也无他法,只好放他去做。
金无涯很快出宫去,回到车队之中。他揭开罩布,下面就是关押徐桢的囚笼。
连续几日,大多时候都在一片灰暗之中,徐桢的双眼受不了突然呈现的亮光,然而也只是歪过头去闭上眼,让自己适应一会儿。不久之后,那双眼眸中再次泛上阴鸷。
“徐桢,我在这儿再给你一次机会,若你现在想要如实招述与阿勒境如何勾结,还算来得及。”金无涯的声音不怒自威,带着厚重的压力,“否则拖到京城的大牢里,只怕你求死都难以如愿。”
然而戴着重具坐在牢笼里的人,却丝毫不为所动,干脆不理睬金无涯的话。金无涯冷笑一声,然后将罩布放下,下令:“前行,朝南大牢方向!”
车马再次动了起来。金无涯在前面领队,王章与何起海在后一个身位随行。二人微微偏头,眼睛往后扫了扫,不知是否在看徐桢等人的牢笼。然后二人收回视线,稍稍向前一倾:“统领,一切如常。”
金无涯不动声色地微微点头。
因押解着犯人,队列本该避开繁闹的主街,然而不知是不是不熟悉京中道路,金无涯竟领人拐进了正直晚集的皇城大街。徐桢在罩布下的牢笼里静静听着各色声响,双眼猛地睁开,而后慢慢握紧手心。
虽然看到这个阵仗,多少都会招道路两旁百姓们的眼,但金无涯依然淡定,不过行进速度确实不得不放慢了许多。拐出皇城大街就是城南地界了,南大牢就在眼前。
然而这时——
“咴儿咴儿——”
载着三个徐桢近侍的马匹不知为何突然受惊,扬蹄就朝前面冲去。然而这驾马车行驶在正中,往前冲撞无果后又转向朝两边的百姓而去。原本在道路西边摆摊买卖的百姓,听见动静后赶忙闪躲,但马匹还是拖着身后的牢笼撞到了许多摊位,最后一边的车轮翘起,致使连马带人一同翻倒在地。
许是路上的行人太多,陡生意外便混乱不堪,百刃骑兵也被四散躲避的百姓冲散。不过金无涯还是冷静高喊:“牵稳其他马匹,在原地不动!”或许他本想等百姓跑光跑净,他们便可有条不紊地收拾残局——
可意外之事总发生在顷刻之间。
翻到在地的马匹大约被撞晕了头,因而慢慢也就恢复了平静。然而还不等众人松口气,同样被掀倒在地的牢笼里,本该被关得死死的三个人却突然从里面闯了出来,接着便趁着所有人都震惊之际,头也不回地混在人群中一道逃逸。
“怎么回事!”金无涯大喊,“快追!”
一声令下,便有人赶紧逆着人流追了上去。
金无涯翻身下马,来到翻到的车架前蹲下,看见本该锁住牢笼的锁链已经松散不堪,锁头不知如何被那三人打开了。牢笼仅有的一扇门开在了后面,故而就算翻倒在地,他们只要能开锁,便还是可以轻松出逃。
“统领,是属下之过!”王章躬身抱拳,甘愿领罚,“属下以为只给徐桢用上重具即可,便只为其余几人捆了绳索,这才叫他们轻而易举就逃跑了……”
何起海也上前:“属下也有失察之过!不知怎么这锁就开了……”
“都是废话,现在说这些还有何用!”金无涯气极,“找回了人再罚你们也不迟,快去找!”
“是!”二人又派出去几个百刃骑兵,叫他们无论如何都要把那三个人捉回来。
而在一片骚乱中,只有徐桢在昏暗中仍一动不动。但他攥紧的拳头激动地微颤,呼吸都变得急促,嘴角想要扬起,却又被他生生压了下去。
有人逃出去了,还是三个,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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