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赤阜新城(四十八)
明清樊看着躺在榻上的明岚王。
距离最后一次见面,明明只是从春风到夏雨的间隔,可眼前的明岚王却已不再是明清樊留在脑海中的模样。褪去了厚重的朝袍后,单薄的里衣印出了嶙峋的瘦骨,心口微弱地起伏着,甚至难以支起盖在身上的锦被。双颊已凹陷,脸色已发灰,可就算到了眼前这个地步,半梦半醒朦胧之中的明岚王,仍紧锁眉头咬紧牙关,仿佛压抑苦痛已经渗进了他的每一寸肌肤里。
明清樊从来都不知道,父亲已经病成这样了。他没法再看下去,掉头将阿长揪出殿内,逼问:“我知道你的身份,知道你被那共城主送到王上身边就是为了照料他的身体。照料呢?照料呢!就是这番境地么!”他眼底充血,“为何无人向我传讯?陛下这些年的‘好转’难道都是假的?是谁的主意!”
从来都不喜与人正面相对的阿长,却一反常态地抬起了头,看着眼前的朝君殿下,默默承受着他的狂暴之怒。或许此时他有千言万语,但却仍不到呼出之时。于是他又默默垂首,只有一句话:“殿下,您不该回京,更不该在此。请您尽快返回赤阜镇。”
明清樊的神情又震怒到难以置信,无法理解阿长怎会说出如此悖逆之言。然而还不等他再次暴怒,一个瘦小的身影却由远及近。
是闻声赶来的赫连央。
赫连央回到南大牢后,从王章口中得知了明岚王病重、朝君已入宫探望的经过,她便顾不得其他,急忙追了过来。果然,还不等靠近明岚王的寝殿,便见周遭早已肃清,她这才意识到孟广口中的明岚王“病重”,似乎远比想象中更糟。接着,她又听到了明清樊的低吼。
可阿长见来人是赫连央,却皱紧了眉头。
“殿下。”赫连央急急来到明清樊身侧,握着他的小臂安抚道,“此时需冷静为上。”
明清樊看着那双异瞳,握紧了拳头压了又压,这才勉强找回了些许理智。他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声音在抖,连语气都在无助地硬撑:“陛下,不太好,不太好。”
赫连央装作听不出看不到,点点头,又将他的手臂抓紧一些:“殿下不慌,我去看看。”
二人重回内室,阿长跟在后面。见到赫连央的瞬间,内室几人的脸上先是惊诧,接着便是难以自控的欣喜。任谁都清楚赫连央在就等于那共·班结在,说不定有办法诊治明岚王。
但赫连央却回避了众人的期待——正如明清樊所说,明岚王真的不太好。她快步走到榻前,先瞧看了明岚王的面色,接着伸出手去搭在他的脉搏上,最后叫人拿来药渣闻了闻。
整个过程没人敢出声,仿佛担心自己呼吸声过大都会影响赫连央的判断。然而已成定局,终究是已成定局。
明清樊看着赫连央那张原本神情寡淡的脸上慢慢变得凝重,且越来越深沉。直到赫连央站起身,他的眼睛立即追了上去,想要一个答复。可对方却只静静地看着他,抿了抿嘴,欲言又止。
懂了,明白了,清楚了。
像是有根针突然扎进头颅,明清樊感到一阵刺痛,捂着头狰狞了表情。赫连央赶忙上手扶他,在周围的小声惊呼中低声与他说:“殿下,稳住。”
明清樊微微点头,然后深呼一口气,在赫连央的搀扶下往外走,坐到外室的椅子上喝了口热茶。贺瓦兰追了出来,生怕长子再出事,明清重也担忧地询问:“兄长可有不适?可要叫宫医前来?”情急之下,竟全然忘了赫连央这样一位圣手还在身边。
“王后,晚君殿下。”赫连央稍稍挡住明清樊,不叫他的至亲看见他的痛苦神情,“二位无需担忧,殿下只不过……过于忧心王上的情况,这才思虑过重急火上头,无妨。”
就算有赫连央的保证,身为人母的贺瓦兰依旧难以宽心。然而还不等她继续关切,赫连央又抢在前面发话:“眼下小君与朝君殿下及大内官,有些话要商议,可否请二位回到内室稍作等候?”
过于明显的“驱赶”令贺瓦兰与明清重再次将心提到了嗓子眼。此时明清樊也从短暂的头疼中缓解过来,他心知赫连央既有此言,便是不想有些话被旁人听去。于是他抬头看向母亲兄弟,同样说道:“你们先进去吧。”
贺瓦兰仍有犹豫,但好在明清重是心中有数的,于是劝慰了母亲几句,总算将人带走了。
待外室别无他人后,赫连央才两步跨到阿长面前,冷声逼问:“方才我为陛下把脉,发现脉象与寻常病危该有的紊乱不同,竟如一潭死水。除非陛下至少一年前就已油尽灯枯,否则脉象万不会至此地步。可回想殿下与我离开阆都之前,所见陛下还未生异——”她紧盯着阿长,一字一句地逼问,“你到底对陛下用了什么手段?”
闻言,明清樊的双眸突然被点亮。他猛地朝向阿长,也问:“赫连少君是何意?”
这二人心中其实都清楚,阿长绝不会背叛明岚王,更不会害他,若说这世上有几人最得明岚王的信任,阿长定是其中之一。他的“手段”,必然也是明岚王的“手段”。这些明的暗的本该绝密,可明清樊与赫连央却在眼下最关键的时候出现在了阆都,若不能叫他们及时离开,恐怕明岚王多年筹谋才会付之一炬。
阿长跪在二人面前。他不是给沛陵朝君与双城少君跪,而是为平生头次违背明岚王的意志而跪。
“十六岁那年,陛下被人所害,身中剧毒。当时幸得那共城主拼力救治,陛下才起死回生,顺利接管沛陵主务。然而那次之后,虽对外宣称陛下伤及根本、只能常年用药吊着,体虚多病,然而所谓‘根本’,却并非只有原本强健的体魄,而是脏腑。”
“或许下毒之人,并没想到那共城主这个制度解毒的天才横空出世、救了沛陵之主一命,但他一定能猜出陛下当时受损严重,随时都有可能英年早逝。然而明皇室受到重创,宗室又躁动不安,陛下必须硬撑。可再多的补药都只能维持,无法修补。那共城主以毒性的渗透程度推断,陛下的至多活到三十有五前后,日子只会过一天少一天。”
三十五……赫连央与明清樊几乎同时在心中算着:明岚王如今已是四十之年。那么这多出来的几年……二人又齐齐看向阿长,听他继续道:
“正是陛下三十五那年,我被送进宫中。因我的易感毒性体质,除了每日负责为陛下试毒之外,还有更重要的职责。五年前,那共城主研制出了一种新的毒药,称其为‘归燕’,可在垂死中唤起一丝生机。”阿长垂着头,看着发黄的指尖——这是他今日制毒的结果,还没来得及给自己解毒。“然而延续寿命是要付出代价的。陛下脏腑已逐渐失常,必须从身体的其他地方弥补亏损。于是,陛下便靠每几日服下此毒、重获看似并无大碍的精气神,实则头上的每一根发丝、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在慢慢枯萎。”
赫连央愣住。她突然回想起初入阆都时,在朝君府上吃的那顿辟府酒宴上,玉漱公主就曾提到过,要从宫中寻些“奇药”赠予她……想必那时,她就已经发现明岚王的药库里多了许多说不上名字的药材。赫连央转头看向明清樊,此时的朝君殿下早同她一样,呆滞着神情却说不出话来;原本紧握的双拳早已打开,面无表情地看着门外。
赫连央猜不到他在想什么,也不想去猜。
“若按你说,陛下现下变成这副模样——”明清樊终于开口,抬眼无神地看向阿长,“可是因为……难以续命?”
然而阿长却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道:“陛下油尽灯枯是事实,可此刻二位所见到的这副模样,却是因为陛下断掉了‘归燕’。”
这又是一个疑问。赫连央与明清樊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现出疑惑神色。然而他们的“为何”尚未能问出口,不远处内室的门便被推开,明玉漱抹着眼泪从里面急匆匆跑出来,呼唤道:“长兄,赫连少君,父亲醒了,叫你们进去!”
被叫到的二人腾地起身,赶忙朝内室走去。
明岚王确实醒了,虽然看似十分虚弱,连喘息都勉强,可听到明清重在旁小声宽慰着说“朝君与赫连少君都回来了”时,还是猛地醒神,撑足了一口气,沉声交待:“将……将他们……叫进来……”
见到尚且活着的父亲,明清樊的脑子再次嗡嗡作响,脚底飘忽,就跪在了榻前。他呼吸急促,却说不上话,双唇张张合合,最终也只能哽着唤了一声:“父亲。”
明岚王微不可见地勾了勾嘴角,似笑非笑,然而这已经花了他不少力气。他又看向赫连央,叫了声“阿央”;赫连央便也跪了下去,在明清樊身侧。
“阿长……”明岚王又唤着阿长,后者上前凑近,只收到个并不清明的眼神便知王意,转身对剩下的母子四人道:“陛下有话要单独叮嘱两位殿下,还请诸位回避。”
这话说得足够直白,拿王意压人,摆明了不想再出现纠缠拉扯、浪费时间的举动。于是贺瓦兰又看了看榻上的丈夫跟跪着的长子,只好面目担忧地转身带孩子们退了出去。
眼下只剩这四人在这里。
明桓看着自己亲自教养出来的儿子,此时眼中复杂地充着悲凄、愧疚与难舍,便知阿长定然已将他的情况如实相告。可他很满意,倒是能省许多力气。
“你们……听着。”明岚王小心翼翼地呼吸着,生怕一口气喘不匀便难以继续,“你们不、不能留京……要赶快……回到赤阜镇。”似乎是怕眼前的两个孩子尚不知事态的紧急,又强调,“要……快,要快。”
跟阿长一样的话。赫连央与明清樊同时想起。然而疑惑未解,他们总要知道明岚王连自己的丧音都不肯通知长子、反而还要将已经到了眼前的人生生往回赶的原因,哪怕些许也是好的。况且如今王上病重的消息定然早就传遍了世家宗族,这阆都城里的每个人都各怀心思,等着明氏皇权交接,或许已经有人趁乱谋划……那么此时,朝君、少君这些明岚王亲自定下的人,不正该奔赴王都、拥护新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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