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赤阜新城（五十九）
傍晚，季长营与季长护从外面回来，便直奔母亲所在的城郊别苑。
早在明岚王的讣告传到汉狭城之前，明华就已经搬到这里为其守灵，至今已经过去半月。兄弟二人踏进主院时，侍从正在将丧幡陆陆续续撤下去。季长营跟季长护卸掉了身上的重甲，才敢靠近母亲为已故先王布置的灵堂。小心翼翼地凑到门口，二人看见母亲依然跪在陛下的灵牌前，已不再祈拜，只是默默呆望着眼前的灵牌，不知在作何想。
“母亲。”季长营没有踏进去，而是在门外小声呼唤着母亲，“父亲叫我与弟弟来接您。”季长护也跟在哥哥后面躬身。
这声之后，长公主依然没有动静。直到静默了半晌后，才看见她背对着两个儿子缓缓起身：“好。”
回府的马车上，明华闭着双眼，似乎在养神。季长营小心察看着母亲的脸色，适时开口：“算算日子，晚君殿下现在恐怕已经在前往赤阜镇的路上了。汉狭城的准备已就绪，随时听候调配，母亲大可放心。”
闻言，明华仍没睁开双眼，只淡淡道：“往后数月乃至关至重时期，你与长护要多在父亲身边帮衬。”
“是。”季家兄弟点头应着，见母亲还是提不起精神的样子，只能互相看看无奈地在心中叹气。
陛下的讣告传来那日，季长营跟季长护是震惊万分的。他们回想年初在阆都待过的两个月时光，那时并未察觉陛下有何异状，谁料这才过去数月，就……但季长营回想父母接到讣告的那一刻，从他们脸上的神情来看，至少他们是早有准备的。
但……季长营偷偷看了看眼前的母亲。即便早有心理准备也依然将自己封在别苑之中这么久，甚至都不敢看自己亲生儿子的眼睛。
果然亲情的得失，从来就不会“早有准备”。
季烨亲自在门口迎接妻子回府。当然不仅有他，还有一直留在汉狭城的明靖一家。众人在门口看见接回明华的马车慢慢靠近，都调整了一下神情，不愿再惹长公主伤怀。然而明华下车时表现姑且淡然，只说自己这半月不在府中，对客人怠慢了。
“自然不会。”这种情况下，男人们不好接话，于是齐夫人便主动开口缓和气氛，上前搀扶明华，“长公主正是需要静心安神的时候，我们懂的。”
明华淡笑，不多言语。
季烨边走边说：“孟老将军那边也传来消息，他已派亲信着手调查可达岛的情况，目前所知还有限，不过——”他顿了顿，“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可达岛的新当家人，并非岛上的原住民。”
几人齐齐看向季烨。他们都明白季烨在暗示什么——若可达岛的新当家不是岛上人，那便极有可能是哪股势力派上去的能人。
“你怀疑宗室？或阿勒境？”明靖沉吟片刻后发问。
季烨点头：“都有可能，但却并非只有他们能干得出这种事来。”他提醒道，“别忘了，阿勒境这些年也颇有脑子，从毒害赫连止开始，便与之前的野蛮莽撞的调调不再相同。”
明靖皱眉：没错。若说阿勒境三十年前之所以能得手、险些攻占阆都、最后抢夺沛陵的大片土地，其中不乏许多机缘巧合，不然也不会至今还没有更大进展；但这两年他们明着生的事端显然少了许多，而暗地里走的路子却聪明出许多。
绝不是好事。
所幸，明岚王走了一步狠棋。如今这位“能人”即便已经打入阆都，恐怕也要措手不及、无处施展了。
“父亲。”季长营这时想到了什么，突然问身前的季烨，“我是否该赶往赤阜镇，协助晚君殿下才好？”
然而不等季烨开口，一直沉默的明华却先发了话：
“不必。”
她语气甚是笃定，倒是叫季长营没想到。但她只是继续往前走路，目不斜视地补充：“那里是已故先王划给朝君的‘领地’。如今只有他‘允许’，别人才能顺利进入赤阜镇，否则都是白费力气。”明华回想着明清樊那张寡情的脸，“静心等待吧。”
而远方的赤阜镇中，也正如明华所料，明清樊正在有条不紊地安排着一切。
醒春已经被关了有段日子。此时的她已经不在朝君的院子一角，而是被转移到了另个地方，更安静无人。但这一个月来外面的动静，她倒也并非全然不知，但心中早把自己认定为将死之人，便没有多余的关心留给那些纷纷扰扰。她只是不断回想起自己这短暂的十多年人生，回想着跟父母、跟姐姐的往事，想在临死之前攥住最后一丝温暖。
外面漆黑一片，但风声骤起。似乎是要下雨了。
没过多久，从窗子便传来噼里啪啦、越来越急的雨声。醒春呆坐了会儿，这才起身走向窗子准备关上。然而在窗子“咯哒”一声被她关严的瞬间，屋门也被人推开：吱呀——
心虽已死，可警觉尚在。醒春猛地转头，然而借着昏暗的烛火光亮看清来人是谁后，她便赶忙将头低下去，整个人也跪在地上：“敬见朝君殿下！”
分明连死都不怕，却依然还怕这个人。醒春不敢抬头，直到那人踱着步子径直走到椅子前径自坐下，似乎还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
“起来。”
醒春略有迟疑，但毕竟不敢违抗，于是起身挪到明清樊面前，仍不敢抬头。已至深夜，这人此时来到自己房中，除了彻底了结自己、醒春想不到其他的缘由。想到这里她反倒平静下来，坦然等待朝君殿下的发落。
外面的雨势渐起，雨滴拍打窗牖，劈啪作响。
“听说——”明清樊对着杯口吹了吹，悠悠问，“你还有个姐姐？你之前一心求死也是为了保全她？”
一听这话，醒春原本已经毫无波澜的心绪再次被撩动。她攥紧拳头，轻声答道：“是。”
“重情义，也够狠。”明清樊如是评价。“可是假设，我与你说如今有个法子，叫你活着，还能让你有机会跟唯一的亲人相聚——”他抬起头来，看了眼醒春，就像提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般，“你可愿听我安排？”
这番话的每个字都叫醒春有股难以言喻的兴奋，她激动得几乎全身颤抖，牙齿都在打颤，甚至发不出声音。可她不是娇养出来的十五岁，对方也不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片刻的激动后，醒春又冷静下来。
“殿下想叫我做何事？”
可能是眼前这个小丫头的头脑让明清樊着实意外，这会儿他才有了“这孩子当真是精养的细作”之感。朝君殿下挑挑眉，将茶杯放在桌上，手指在桌面一下下地轻敲着，却笑着反问：“你又绝不做何事呢？”
意料之外的反问显然问住了醒春。不过是最简单的问答互换，她却从主动的位置又变为被动。但她由不得自己。
“罪人醒春可以为殿下做一切卖命的事，但——”小丫头迟疑一下，似乎很是羞愧，不知自己是否有这个资格再说这话，“但伤害赫连少君、她不想看到发生的事，我绝不会做。”说完还恐怕眼前之人不相信她的决心，又加了一句，“若殿下的吩咐无法被赫连少君认可，那请您此刻便杀了我。”
言闭，醒春再次跪倒在地，任人处置的模样。
大约是没想到醒春的要求竟是这样，明清樊看着伏在脚边的小丫头，倒是一时无言。好一会儿后，朝君殿下才哼哼笑着起身，只是不知这笑声中是褒是贬、是喜是怒。
醒春以为明清樊还有下文，可却没等到。她只感觉朝君殿下起身从她身边走过，走到门口前又站定。
“恭喜少君。”朝君殿下勾勾嘴角，“此后，便多了一个心腹。”
原本老老实实伏在地上的醒春，闻言大惊。她猛地转身，看向门口。只见屋门再次被推开，屋外的雨声瞬间变得清晰，而赫连央便就撑着伞立在雨雾中。醒春瞠目结舌，不知该如何反应。
所幸那二人本就没打算要她给出怎样的反应。赫连央的目光穿过朦胧的水汽，看了看跪在地上面露惊讶的醒春，又看了看在立在门口的明清樊，没有多说其他，只在雨中淡淡道：“殿下好盘算。”
“好盘算”三个字多少有些意味不明，但明清樊并不在意。
赫连央并不赞同自己的计划——明清樊当然心知肚明。无缘无故去迫害一个至少目前看起来甚是无辜的人，这对一个行走在外、救死扶伤的医者来说，挖心掏肺也不过如此。也就是因为此事，让他跟赫连央之间的氛围变得尤其古怪。可还是那句话：他不在乎。
“明日便自行回少君的院子去吧。”明清樊偏了偏头，明显这话是对地上的醒春而说。言闭，他便一步跨了出去、钻进了赫连央的伞下。
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醒春依旧跪着，久久不能相信自己居然还能有机会活下去，甚至再贪心些……还能与姐姐重逢？
二人深夜至此，并未带其他随从，在这寂静的夜里，他们除了耳边的风雨声，唯一能听到的便是彼此的呼吸。雨越下越大，伴随着一阵阵的强风，头顶的油纸伞已经不太有意义。明清樊将伞朝那边倾斜许多，却又被赫连央掰了回来。如此往复数次后，朝君殿下依然没有动怒，耐心地再次把伞歪过去——
“殿下的院子更远，还是自己撑吧，我走另一条路。”赫连央不与他再推搡，而是干脆弃伞走人。不过当然，被明清樊一把拽住。
“少君不满于我何必拿自己糟蹋，何必故作蠢事？”
沛陵朝君的这番话若是被阆都中的任何一人听去，定要大惊失色，猜想天上下了红雨也换不来朝君殿下如此“温和”的劝语。然而赫连央却不解情意，反手便灵活挣脱了对方的束缚，让自己身处滂沱大雨之中。
“我不会对殿下不满。我曾许诺，永远都会站在你的那边。”赫连央从头到脚很快被大雨打湿，可雨中的异瞳仍然圆睁，看上去仍然平静、不生喧嚣，“但殿下为何连个喘气的余地都不给我？你心知我会信守对陛下的承诺、与你共进同退，也明知我对醒春心有怜悯、若有生路给她便叫她活，所以你就非得拿这些情义裹挟住我么？”
两个人相识至今，真正意义上的第一场矛盾便这样爆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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