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赤阜新城(六十)
明清樊也一把扔掉了油纸伞,让大雨肆意地淋在身上。
“我逼你又如何,嗯?我本就是这样的人,就算逼你又如何!为了晚君,为了沛陵,我什么做不出、什么不能做?”明清樊逼到赫连央面前,双眉倒竖、怒目圆睁,神情狂悖,“我若不先一步铲除异己,你可知会有怎样的后果?他是晚君一脉,是名正言顺得到晚君一脉!就算他没有异心,你以为宗主等人回头发现原本名正言顺的沛陵之主继承者的后人就在这里,他们不会借机兴风作浪?新王稳定天下在即,何人何事都不能挡在眼前!”
怒喝夹杂着暴雨的呜鸣,却冲不破二人之间。赫连央的心口也终于剧烈起伏起来,她不退反进,将二人之间最后的一点距离踏碎:
“殿下将自己说得这样不堪,心里就会好受些么!”
明清樊瞬时怔住。他仿佛被人拿住了痛处,但他还是咬牙嘴硬:“我本就是这样不堪的人,你我相识至今难道还不清楚?”
“对,对……”赫连央怒极反笑,“尖酸刻薄,喜怒无常,疑神疑鬼……我与你相识于阆都之前,怎会不知道你是这样的人?否则也不至于今时今日还要担心哪天犯了你要命的忌讳,将从你那好不容易得来的可怜的信任付之一炬!”
这是赫连央第一次在他面前吐露心声,每个字都裹着瓢泼的雨滴扎进明清樊心里。他突然感到莫名难堪,嘴巴张张合合却说不出话。
赫连央却不放过他,伸手一下下拍在明清樊的心口。
“从你左眼里看到了一分信任,就想去看右眼能不能流出第二分,是我自大无知!”她手下并不留情,推得眼前人步步后退,“我本医者仁心,你不愿见我为难,便先行一步‘逼’我就范,好叫我良心可安。你以为我看不出?你到底是高估了自己还是看扁了我!”
明清樊猛地瞪大眼睛。他看着眼前仿佛钻进自己心里的人儿,不知如何是好。他想反驳吼道“既然你皆已知晓为何还不领情还发这顿脾气做甚”,然而话未出口,却听得眼前人低着头一声深深叹息,仿佛其中掺杂着无数的“本不该说”——
“可尖酸刻薄又如何,难以信任他人又如何?陛下把一切担子都扣在你身上,把所有污糟的往事都灌在你心里,逼得你不得不权衡人心,我知道,明清樊,我知道啊。”
明清樊看见赫连央重新抬眼,看向自己。在大雨的冲刷下,她颇为艰难地睁眼,但那双异瞳里流露的复杂情绪却如此清晰,像是愤愤、不解,又像是无奈、伤怀。明清樊觉得自己陷在了这双可怖又多情的眼睛里。
“你不止一次对我评价你的不堪,我也不止一次告诉你在我眼中并非如此。”赫连央突然一把抓住了眼前人的衣襟,仿佛从前一声声叫着“殿下”的拘谨与尊敬都成了狗屁,或许她早就想这么干了,“看清楚了!明清樊,若是错过了我——这世上能叫你坦诚相对、恣意倾吐的人,恐怕就再也不会有了!”
说罢,赫连央咬紧牙关又狠狠推了明清樊一把,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滂沱的雨雾之中,徒留那人自己怔怔地站在原地,脚边的油纸伞已经被彻底打烂。
犹如朝君殿下心中最深处的那道防线一般。
暴雨过后的第二天,赤阜镇自然迎来了大晴。
赫连央站在门口看着外面的太阳发呆,不知在想何事。直到水格带着醒春从远处拐过来,叫了她一声:
“姐姐,醒春来了。”
醒春跪在赫连央脚下,深深伏下去叩首:“多谢少君救命之恩。”
视线慢慢移到跪着的小丫头身上,赫连央仍面无表情,只淡淡道:“你能活着是朝君殿下的恩典,跟我没多大关系,不必谢我。起来吧。”
醒春身形一僵。她被水格搀扶起身,偷偷看向赫连央,迟疑问:“少君是否……并不同意朝君殿下安排我所做之事?”见赫连央不语,她便知道自己猜的八九不离十,急忙道,“若是少君不希望我做的事,醒春绝不惜命,宁可一死也必然不会听从朝君的命令!”
然而赫连央却只深深呼出一口气,并未多言,仅仅转头过来吩咐:“你且好好待着,既然捡了条命,便再没白白还回去的道理。”
这边话音刚落,便有人从外面进来禀报:晚君一行人,就快到了。
不过两炷香的工夫,几乎所有留守在赤阜镇的人都出现在了城门口处。
赫连央推着赫连止站在后面。但赫连止却回头问:“你怎好跟我一起在此处呢?该同朝君殿下共同站在最前面迎接晚君与王后等人才是。”他自然不晓得昨夜赫连央与明清樊二人在大雨中的争吵。只听妹妹淡淡说着“无妨”,赫连止终究也拿她没办法。
然而正站在队列最前面的明清樊,眼睛还是不由得寻着那人的身影。见赫连央跟赫连止站去了后面,一想就知道她是故意的,但也无可奈何,只能随她去。心里正在七想八想之际,便听有人在身旁开口——
“敬见朝君殿下。”
明清樊一抬头,便看见正在跟自己恭谨问候的明瑞一家。
自从进入赤阜镇,明瑞一家便几乎没有出门,平时都只在自己的院子里生活,偶尔出来走走也很快就会回去。他们之所以这般小心翼翼,自然是为了对明清樊极力躲避,生怕自己犯下微小的无心之错、都会招来杀身之祸。因为他们看得出,如果需要的话,朝君殿下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们。
“皇亲安好。”明清樊的声音并无起伏,淡淡回着,眼神却不在他们身上。然而他的不在意却更让这一家人安心,明瑞带着妻儿再对明清樊点头致意后,老老实实退到了一旁。
明瑞一家刚退下,荆家人又赶了上来。明清樊刚与他们点了点头,城门之外的马蹄声就越发清晰——
人到了。
明清重第一个下马,径直走到长兄面前,似有千言万语都无法一一道来,只得深深叹道:“兄长……辛苦了。”
但明清樊却退后半步,朝自己的弟弟恭谨行了一礼:“敬见晚君殿下。小君一切安好,不敢当得殿下一声劳苦。”
这一动作虽细微,却看在众人眼中。同位君殿的情况下,已经成年的朝君对尚未成年的晚君来说,应仍处兄长之位;然而如今明岚王已去,虽还未举行继任大典,可明清樊的这一举动就是在提醒所有人:或早或晚,明清重就是板上钉钉的沛陵之主。
于是效果显著,方才没能意识到这一点的周围人,瞬间变得恭谨起来,将头埋低。其中要说最会看眼色的莫过于荆家人——
“京中之事才刚忙过,晚君殿下便又一路风尘赶来,实属不易。”荆廷故作悲悯,说着又朝身后的两辆马车遥遥拱手,“王后、蓓房君及公主殿下,也都一路辛苦了。”
被他这样一点名字,本来不打算在此露面的贺瓦兰母女、婆媳三人就不得不与众人见上一见了。
知眠先下车,打开车门后分别扶着三位女主人下车。
“荆公才是劳苦。”贺瓦兰笑笑,“自从代陛……”她突然意识到该改口,心中不免又被刺了一下,才故作淡定接着道,“自从代已故先王来到这里,荆公全府便一直留守,着实不易。”
荆廷自然客气道“哪里”,又借机缅怀了下明岚王,直到感觉自己的戏已经做足,这才退到了一边。
任谁都看得出这家人的惺惺作态,明清重自然也心知肚明。但计较这些毫无用处,于是晚君殿下也用场面话搪塞,转头又看向明瑞。
哪怕是生命最后一刻,明岚王也终究没有将一切都对明清重全盘托出,或许他觉得那些繁复的往事除了让未来的王图徒增怨愤外,对他治理沛陵毫无益处。因而再次相见时,晚君殿下对自己的这位“三叔”说不上有多亲近,起码还有最基本的善意。
“诸位皇亲在此住得可好?”
“多谢殿下关怀……”明瑞带着全家躬身拱手道,“一切都好,都好……”动作之间,他里襟上系着的白花不经意露出半边——长兄亡故,家中弟弟妹妹们要带孝一年。
明清重看在眼里。他又想起了父亲,不愿叫别人看出自己的异样,便草草叫眼前一家起身,自己则别过脸去眨眨眼睛。也正是这一偏头,明清重瞥见了赫连央那张熟悉的脸庞,不等开口寒暄,就立马发现了她面前所推之人是谁——
“上、上将军?”
赫连止虽坐着轮椅车半身动弹不得,然而精神却丝毫不减当年,见晚君殿下认出了自己,他便恭谨施礼:“敬见晚君殿下,殿下安好。”
虽然知道赫连止就在赤阜镇,可在眼前重逢,明清重心中还是感慨万千。他叫赫连止不必多礼,忍不住看了又看,既是安慰又是惊叹:“不料上将军恢复得如此顺利,我要恭贺上将军才是。”
赫连止点头,笑道:“多谢殿下关怀。”
重逢虽令人欣喜,可此地不宜叙旧。明清樊以场面话请晚君等人落脚歇息,实则想叫人赶快回到议政衙,才好商议正事。明清重自然心领神会。然而大局未定,许多事还不能叫更多人知晓,因而他对赫连止柔声叮嘱:“多日奔波疲劳,待我休整一番后,再与上将军把酒闲话。”
“是,便请殿下、王后、蓓房君、公主及诸位大人们,好生歇息,我们改日再见。”
明清樊偏头看了依旧站在赫连止身后的那人一眼,正要清清嗓子把她叫上,谁料对方先一步开口:
“请诸位安心休整,小君便也不去打扰了,明日再行问候。”赫连央垂眼说话,不看明清樊,也不管他有没有看自己。
明清重倒是有些摸不着头脑,心想若说正事、必然离不开赫连少君才对,听她这话,怎像是故意避嫌呢……他不解地看向兄长,没想到此刻兄长咬紧牙关,重重呼出一气,盯着赫连少君眼色不善。
“殿下,那我们走吧。”明清樊狠狠看了依然垂眸的赫连央,压着心里的邪火,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对明清重说话。
“哦,好……”明清重隐约察觉出有些不对劲,却并不知晓其中奥妙,只得先听了长兄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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