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乘风踏浪(二十六)
明清樊到罗仑·桑悦的住处时,在房外便听见了磨刀声——看来这位夫人也颇口是心非,明明无论明清樊允不允许、她都要亲手了结跶·惹鞍。
得知了明清樊的来意、也听了他转达的跶·惹鞍的话后,罗仑·桑悦的脸上终于现出了不一样的神情。但明清樊却觉得那又不是纯粹的仇视、愤怒,似乎跶·惹鞍的这番话反倒令她冰冷的心有了一丝融化。
罗仑·桑悦并没有立即动手。她在自己的房间里一直等到日落,等到入夜,等到夜深人静。直到寅时降临,她才终于提着刀去往了跶·惹鞍处。
安置跶·惹鞍的房间里点着两盏烛灯,因为几乎整夜都燃着,故而此时已经火光微弱,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就如这间房里的人一样。
跶·惹鞍似乎也在等罗仑·桑悦,或许也是害怕闭上眼后便再也醒不过来,总之一直强撑清明。直到听见了推门声,他转过头去看见来人是自己一直在等的人,虚弱地笑出来:“夫人当真……恨我,竟……挑了这……这个时候才来……”
阿勒境人认为他们的神明是黑夜的使者,而寅时正是天将破晓之时,即草原上的神明撤离人间的时刻。若有人在寅时死亡,那么便意味着被神明遗弃,生生世世都要在草原上做孤魂野鬼。
这是罗仑·桑悦能够给眼前仇人最阴毒的诅咒。她面无表情地举起大刀,悬在跶·惹鞍的上方。本该就这样直接落下去,朝着脑袋也好脖子也好心口,总归这人都活不了。可到底怎么了呢?罗仑·桑悦紧紧握着刀柄的手却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
“他是教养了你的人,是在你流血时唯一心疼你的人……我的丈夫,我的艾苍……”罗仑·桑悦流下两行热泪。阿勒语听起来本是十分生硬的,自来带着凶狠。可当这句话从罗仑·桑悦口中说出来,却令人无比心碎。“他对你视如亲弟的这十几年,也抵不上罗仑·苏力对你一顿饭的恩情?”
耳边是罗仑·桑悦喑哑的控诉。放眼整个阿勒境,谁又会这样哭着问他呢?没有了,因为没人把他当人看,只觉得他是个只知屠戮的疯子。只有艾苍跟桑悦才把他当作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可他——却亲手将利刃贯穿了他们的胸膛与心脏。
“我……本就是疯……疯子,不是么……”跶·惹鞍闭上眼睛,似乎想遮掉眼中闪着的亮光,“夫人不必……犹豫,动手吧……”
泪水流进嘴里,是苦的。罗仑·桑悦紧咬颤抖的双唇,攥紧了刀柄——
“呀啊——!”
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后,闪着银光的利刃便刺穿了双目紧闭之人的胸膛。瞬时鲜血飞溅,没听见任何哀嚎,仿佛只是一具行尸走肉、从这世间消失了一样。
明清樊就站在门外。他本想从罗仑·桑悦跟跶·惹鞍最后的对话中再听出些端倪,却没料到听见的却是这样令人神伤的往事,也没料到——他们了断得这样快。
罗仑·桑悦将刀扔在地上,迸溅到脸上的血滴也好、泪痕也好,都被她一把抹去。然后她缓缓走出屋子。看到明清樊的身影时,她并未惊讶——或者说是太累了,失去了做出任何反应的力气。她只朝明清樊感激又颓然地点点头,轻声道:“朝君殿下助我手刃仇敌,这份恩情我必报答。”
明清樊颔首致谢,并没追问她的丈夫究竟是因何而被罗仑·苏力杀害的。但罗仑·桑悦的脚步已经迈了出去,朝君殿下突然想到什么,于是不得不开口叫住她。
“跶·惹鞍曾说,罗仑·帕温一直与沛陵一宗室女里应外合、获取情报,可那人却不肯说究竟是谁。夫人可有耳闻?”
罗仑·桑悦虽疲惫不堪,还是摇头:“帕温是个废物,可偏偏罗仑·苏力只有这么一个儿子。那小子本是被他父亲责骂着长大的,可不知从哪天起像是突然开了窍般,竟开始有了从旁出谋划策的本事。”她嗤笑,“任谁都猜得到帕温定是招揽了哪位能人,否则就凭他那个脑子?呵呵。不过他不肯说,虽也笨口拙舌地说漏过两次,但终究不知谋士为何人。”
“原来如此……”明清樊有些失落。
“我倒是听说刺杀赫连止的是芒城自己人,你们可知?”
说的便是徐桢了……明清樊深呼一口气,点头承认:“知晓。是……赫连止身边的侍卫,也是跟他一起长大的人,所以才有机会得手。我们本想利用他返回阆都诱使幕后之人出来,然而可惜的是,赫连少君说自己不小心暴露了跟踪的行迹,最终还是被接头的人跑了,传信的人也自裁封口。”
罗仑·桑悦闻言冷笑:“呵,情义有时分文不值。”说罢便想抬脚离开——
“不过……”她脚步一顿,意有所指道,“殿下确定赫连少君对你说了实话?”
明清樊皱眉:“夫人这是何意?”
罗仑·桑悦一下子便听出了对方语气中的警觉,似乎提防着她挑拨离间。然而她却无所谓地继续道:“并无他意。只是我听说赫连家小女儿两年前倾尽一切、险些搭进半条命才救回了自己的哥哥,原本天生将才的赫连止也沦作了废人一个。此等深仇大恨,换成是我的话……呵呵,就算知道幕后之人是谁,还是个宗室女,难道会告诉你这个沛陵朝君?”罗仑·桑悦再次嗤笑,“被害之人只想以血还血,而你作为沛陵朝君,却要权衡太多。”
明清樊怔怔地站在原地。罗仑·桑悦的话一遍遍灌进他的耳朵,可他却难以冷静下来思考。
赫连央……真的知道了那人是谁?
而远在赤阜城中的赫连少君,也总算等到了明玉璧的苏醒。
睁眼看见的第一个人竟是赫连央,明玉璧吓得瞬时从榻上挣扎坐起、瞪圆了眼睛。她昏迷了一日多,嗓子早就干涸地说不出话来,一张嘴都是沙哑——
“赫连、赫连少君?”
赫连央只是淡淡道:“你还很虚弱,药效还未发挥到极致,暂时不要乱动。”说罢又叫水格去把刚煮好的第二碗药端上来。
明玉璧见对方这熟练吩咐的样子,便知自己能够醒来定是因为此人。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警惕地问:“少君知道我怎么了?”
绻儿坐在榻前为小姐吹药汤,听着小姐问话也不敢出声,只能用余光瞄向赫连少君。
但被问及的人却反应坦然,点头承认:“是,以我的本事,看出并不难。”
明玉璧似乎慌了,眼神开始闪躲。小姑娘故作冷静道:“多、多谢少君。只是即便少君救我一命,我也不会任少君处置。”她唯一真实的就只剩眼神——坚定不移:“我不会再回巍王府,绝对不会。”
赫连央倒是一点不惊讶她的态度,若她这会儿认命,反倒对不起这份决绝。
“玉璧小姐这是威胁?”赫连央嗤笑,“看来你们阆都的人,一个两个都这么爱捏着别人的善心糟蹋。”
满打满算,明玉璧跟赫连央也就见过几面而已,更别说深交。但此时,这人的眼色跟神情像极了朝君殿下,再配上那双一半猩红的异瞳——明玉璧霎时呆住,不敢再说话。
赫连央看到对方惊恐的眼神,这才稍稍消散了身上的戾气。然后她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看上去甚至有几分悠闲:“玉璧小姐既然都大胆胁迫了,不如这会儿就干脆与我挑明了罢。”她顿了顿,又说,“所有事。”
明玉璧闻言,心中狠狠地“咯噔”了一下。看来对方早就知道了……她垂下眼睛。
“少君想拉我到陛下面前,揭露毒害你兄长的真凶么?”
然而赫连央的回答却叫明玉璧意外——“要如何做是我的选择,而眼前,玉璧小姐你连选择都没有。”
谁又能说这不是事实呢?明玉璧没有选择。
所有人都退出了房间,只留下那二人单独说话。时间一点点流逝,没人知道明玉璧在里面都跟赫连央说了什么,可绻儿担心的赫连少君愤怒、失控等等情绪都没出现,大约已经过去了一炷香的时间,眼前的房门才再被打开。
水格跟醒春的眼睛一直盯在赫连央身上,见她像是神色无异、又像是在竭力压抑着。
赫连央一抬头,便看见了站在庭院一角的明玉竹。
她每日跟妹妹们与父母亲请完晨安,总要在那里停留一段时间;然而今早才刚坐了一会儿,她便看见负责看护明玉璧的婢子站在门口向自己使眼色,瞬时明白大约是明玉璧那边有了好转。于是她又陪坐了会儿,这才以自己买的布匹进了院子为由,向父母亲告退。但赶到明玉璧那里时,她却看见众人都等在院子里,问过才知道赫连少君跟玉璧在房间内正在密谈。
可密谈何事呢?水格、醒春跟绻儿的脸色都很奇怪。
这会儿总算等到二人谈完,可赫连央却朝自己走来——
“玉竹小姐,小君有所请求,可否借一步说话?”
明玉竹稍稍有些吃惊,摸不准对方想跟自己说什么,但还是点点头:“少君这边请。”
然而这二人所谈之事也并未有第三人知晓。只是夜幕降临、万籁俱寂之后,月城的西城门被悄然打开,一辆马车从黑夜中驶来、又无声地奔向了黑夜中去。
罗仑·衲丁到底还是跟跶·惹鞍又天大的不同——他答应了罗仑·桑悦提出的建议,决定跟她合作。可跟她合作也就是跟明清樊合作、与沛陵联手,至于这一点,则被他揣着明白装糊涂地无视掉了。但无论如何,仝家关的众人总算从他口中了解了这次袭击的幕后真相。
正如明清樊所想的那样,胡家寨的胡九凉放着好好的土皇帝不当,犯不着跟阿勒境搅和到一处。事实也的确如此——阿勒境都能将人混进阆都,那么混进胡家寨也自然也并非难事。
胡家寨之所以能在仝家关外独立,起因基本上与梁及店城相似,只是远没有梁及店城复杂跟神秘。故而他们也没多大野心,人也单纯许多,以为只要阆都不下令围剿他们便能安享太平,这才被阿勒境钻了空子,派了细作进去。直到一个月前,阿勒境的远征队伍终于绕到了仝家关外,胡家寨里的细作们便里应外合,将胡九凉的女儿及亲信困住、借此威胁他;那样一个重情义的人自然毫不犹豫地交出了胡家寨的阵地,供阿勒境的远征军作营地。
“不过胡九凉的女儿是个怪机灵的,趁着我们进行第一轮突袭、无暇顾及胡家寨情况的空档,居然解救她爹跟诸位叔伯娘婶们,顺利出逃。”罗仑·衲丁虽冷笑,但语气里也有酸溜溜的、自己都未察觉的敬佩,“虽说这群人跑便跑了,但阿勒境的守卫发现后还是追了出去。胡九凉跟女儿为了掩护众人快速撤离,主动断后、与守卫周旋时大约也负了重伤,谁知此时是不是早就一命呜呼了呢。”
明清樊没有理会罗仑·衲丁的幸灾乐祸,而是自己沉思起来:这么多人、还有人受伤,能逃去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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