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乘风踏浪(二十九)
这夜,赫连央没留任何人在身边,早早便清空了院子。她只叫人又多加了十盏烛台,将屋子照得通亮。
今晚的夜空澄澈,皎洁的月光不受一丝阻碍地泼洒在庭院里。赫连央静静地站在门口,不知为何发呆——直到轻悄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明清樊走进了她眼前的这片银晖里。
二人四目相对,一人背后是橘色的明亮,一人身披着清冷的月光。明明只有十步之遥,可此时却更像隔开了两个世间。
两个人都太恍惚,甚至忘了到底是谁先开的口,回过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坐在外室软塌的两边,默默无言地喝着热茶。
明清樊没问赫连央是否在等自己,又为何觉得自己今夜会来——没必要再在他们之间增添几句无所谓的谎言。他只淡淡道:“玉繁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多亏少君妙手回春。”
赫连央闻言,也淡淡回答:“哪里,不过是举手之劳。”
“少君才是客气。”明清樊端起茶杯浅啜一口,“我与她自幼一同长大,关系也比跟别人更亲近些。如今少君救了她,便是我的恩人。”
这番话说得极其自然,显然发自真心。赫连央神情稍滞,无言垂下眼眸,这回却没有接话。
可明清樊仿佛突然打开了话匣子,竟这样追忆起了往昔的时光。
“少时学习受教太辛苦,我心中憋闷又无人倾诉,性情也一日怪过一日,与父母亲、清重、玉漱的关系也逐渐疏远。那时,玉繁便在我身边时常关怀、给予慰藉,也唯有她的话能叫我听上几句。”朝君殿下看着面前跳动的烛火,轻笑,“后来我们各自皇室、宗室的立场越发清晰,尽管如此,我与玉繁也从未在皇室、宗室的纠葛上面起过争执,甚至在宗主有意利用先昭王、先巍王的殉国而故意刁难先王的时候,还小心从中周旋。说起来,她为我、为皇室跟宗室的和谐,付出诸多。”
赫连央默默听着,手指捏紧了杯子。
可以往最会察言观色的朝君殿下,此时却像全然看不出对方的异样般,继续自顾自地说着有关自己跟明玉繁的种种往事。
“玉繁从小便是宗室子女的楷模,同时又深受京中长辈们的喜爱,其中自然也包括我的父母亲及各位掌营大人们。”说完,明清樊仿佛又觉得这是废话,“也是,谁会不喜欢那样一个温婉大方、爱护亲族的女儿呢?”
“啪!”地一声脆响,原本在赫连央手下的茶杯却狠狠碎在了地上。
白玉似的陶瓷碎片飞溅得道出都是,有的砸到了紧闭的房门上,有的则迸到了明清樊的鞋底。他并未惊诧,只是平淡地缓缓抬头。
赫连央抑制不住地浑身颤抖起来。拳头无论捏紧多少回、又松开多少下,都阻挡不了那满腔的愤愤难平,有什么就要喷溢而出——
“我对玉繁小姐的美谈并无关心,朝君殿下请回吧。”
明清樊盯着那张原本就白、此刻更称得上惨白的面庞,盯着因为颤抖而难以合上的双唇,盯着对方剧烈起伏的心口。他却坐定不动,像是千万不解般地反问:“少君不想听?难道你对玉繁不喜?”
赫连央紧紧闭了闭眼睛:“殿下请回。”
可朝君殿下仍然不动。他这次轻笑出声,像是察觉了哪般新鲜事:“怪了,少君既然不喜玉繁,又为何费心救她?”
重新睁开眼睛,赫连央用从未对明清樊展露过的阴狠眼神瞪着他:“明清樊,你给我出去。”
“呵,我还是头次看到少君这样的可怖神情。”明清樊好整以暇地向后靠去,语气还似调笑,“下面是不是要叫我‘滚’?”
几乎与话音落下同一时刻,赫连央两步上前便揪住了明清樊的衣领、将人提近到自己面前,眼中的愤怒喷射而出,自上而下地恨恨道:“对,滚!”
朝君殿下没有一丝反抗,任凭赫连央将衣领越攥越紧,自己的呼吸也随之变难。可脖间的不适却没叫他放弃打量,将对方此时脸上所有的神情都尽收眼底:悲凉,愤慨……还有失望。
他缓缓抬起右手,裹住赫连央揪住自己衣领的右手——
“别骗我。”他轻声道,“别骗我,海棠。”
两声“被骗我”,一声“海棠”。一切表情都僵在脸上,赫连央怔住。
感觉到脖间的力道慢慢松掉,明清樊轻轻拽开赫连央的手。他站起身,视线慢慢从仰视变为俯视。
“我以醒春的性命胁迫你时,那个雨夜、滂沱大雨中,你曾说我的不堪你都清楚、也都了解。你说这世上能叫我坦诚相对、恣意倾吐的人恐怕只有你了,叫我莫要将你错过。”明清樊顿了顿,然后双手绕过赫连央的肩膀、交叉在她的身后,将人贴近自己。他喃喃:“你……也莫要将我错过。”
轻声细语就在耳边,赫连央慢慢回神。一股不同于方才、却同样难以自抑的情绪袭上心头,她再次浑身颤抖起来,却没用自己松握手心的老法子平复,而是双手攀上朝君殿下的腰间,紧紧抓着他的衣裳:
“我要杀了她,你拦不住我。明清樊,你拦不住我!拦不住我……”
听起来无比阴狠的话却慢慢染上脆弱的哭腔。明清樊轻拍赫连央的后背,任她的泪水藏在了的自己心口。
明斐蔷自己尚且都支撑不来,却还要为明玉繁日夜守候,惊动了宗室各家。明琰深知宗主对自己已无半分待见,可依然过来恳求她去歇息,自己与夫人定会悉心照料明玉繁;明启跟明靖两家及得到消息的明锦也赶了过来,差不多也是这个意思。
可宗主殿下对明琰也好,对别人也好,都并无置气的意思,她是真的放心不下明玉繁。可苦撑的结果显而易见——这夜还没过去一半,她便体力不支差点晕厥。几位宗君宗卿们便也不能再叫明斐蔷劳神劳力,合计了一番后,便做主硬是将人送去休息。
但明斐蔷睡得并不踏实。她已经到了这把年纪,每合一次眼都不知道能不能再醒来,或许也正是如此,便也醒得越来越早。
第二日清晨醒来后,明斐蔷看着头顶陌生的花纹,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在巍王府。老嗯娘服侍完她洗漱,然后端来早膳、劝她多少吃一点;明斐蔷听说明玉繁的情况已经稳定,总算也能安下心来,于是听劝地吃了些东西。
用过早膳后,宗主殿下有了些力气,便又开始操心起给明玉繁熬煮的药汤来。
由于明玉璧的身体不好,需要经常熬药,所以阆都的巍王府除了后厨外,还专门建了个药房。不过月城中的巍王府里暂时还没有,所以一直都在后厨煮药。
明斐蔷来到后厨,一味味地问过给明玉繁都用了哪些药、如何服用、何时见效后,这才踏实。正欲退出去,可见厨房的一角堆放着各种药材,乍看上去颇显混乱。她蹙起眉头、心生不悦,边责备边朝那边走去:“府上的两位小姐如今无力管事,你们便乱了方寸?药材何其要紧,怎能胡乱堆放!”
正在煮药的两个婢子连连认错,赶忙上前收拾。
宗主殿下还要再训诫些什么,偶然瞥见小婢子拨开的药材,霎时发现了些奇怪的东西——本苓,一种毒性药材。她之所以认识,自然是得益于常年以烈性药材“续命”的经历;可据她所知,这种药材并非取自沛陵,更何况……
为何它会出现在巍王府?用来配药?配何种药?谁……又在服用?
明斐蔷满心疑惑,同时深感不安。她自己便是通过这类药材救命、又损耗性命,自然首先就要猜想明玉璧的身体是否也已走到了绝境,逼得明玉繁仿照起了治她的法子、给妹妹……宗主殿下越想越心慌,从两个小婢子口中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便只好讲这件事暂且压下,决定等明玉繁醒来后再问个清楚。
而同样迎来新的一天的赫连府上——
“少君,您起了么?”霍清仪带人来服侍家君洗漱。不过平日这时早该醒了的赫连央,却没有任何回应。霍清仪觉得奇怪,身后的水格跟醒春也疑惑。
“姐姐,你醒了么?我们进来咯。”水格又问了声,还是没等到应答后,最终干脆推门走了进去。
然而刚迈进去她就后悔了——就在她们眼前、外室的软塌上,有人正躺在上面。
两个人。
他们对面而卧,还在沉沉地睡着。赫连央睡在里面,半张脸正对门口,这一觉似乎没有苦恼、故而神情还算安然;而背对门口的人虽未露脸,可从身形来看也知道是男子,况且那绾发的金簪未免过于好认,整个沛陵仅此一个……
“咣!”
小婢子沉不住气,吓得手上一抖、端着的脸盆便翻到了地上。于是榻上睡着的二人,也总算有了转醒的迹象。
赫连央与明清樊悠悠睁眼,朦胧之中最先看到的便是彼此的脸庞。二人不约而同地表现出惊诧,迅速回想昨夜种种,好一会儿才将空白的脑子慢慢填满,想起他们为何会是眼前这副模样。
“醒……醒了?”明清樊头次觉得语塞,讪讪问着无所谓的早。
“嗯……”赫连央也颇显局促,轻声应着。
二人都有些不知所措时,站在门口的那几个真正不知所措的人这才开口:“少君晨安,朝君晨安。”
听到有人说话,榻上的那两位赶忙撑起身来朝门口看去——包括霍清仪在内,几人都死死垂下头去,仿佛眼前的这幕着实不是她们该看的。
赫连央与明清樊不约而同清咳一声,迅速从榻上坐起来。他们都好好穿着外袍,甚至连发髻都没散乱,不过就是躺在了同一张榻上、又盖着同一张杯子罢了——他们自欺欺人地在心中找补。
霍清仪活到这么把年纪了,一根根白头发也不是凭空长出来的。她很快收了收神,仿佛明清樊原本就该住在这里似地,朝身后打翻脸盆的婢子吩咐、叫她再打两盆水过来;之后她又吩咐另一名婢子上前去给朝君殿下重新绾发,同时推了推还有些愣神的水格跟醒春,示意她们去服侍赫连央。
于是就在霍府执有条不紊的安排下,朝君殿下与赫连府家君从一张榻上醒来的这事、竟变得极其理所当然起来。甚至连水格跟醒春都产生了错觉,怀疑自己是否错过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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