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29章
“不要……”
天地之间,韩以骁只看见她的身影,像飞鸟投入天空。
他脑子一片空白,忘记了呼吸,亦纵身朝城墙外一跃,飞扑过去。
却看着她离自己越来越远,最后在地面越来越远。
他怔怔看着她,眼珠子一动不动,鲜血从嘴里大口大口的呕出来,心脏像是挺直了跳动,人挂在半空中,像一个不会动的人偶。
腰被一只鞭子卷着,鞭子一端,蒋毅使劲将他往上拽。
千钧一发之际,蒋毅挥出鞭子拦腰拴住了他。
-
“这位姑娘,我真的没听说过这位赤脚大夫,你别打扰我们做生意。”
方凝如也不耽误时间,出了铺子,又朝下一个地方找去。她实在是没办法,有名的名医,御医都叫韩以骁试过了,她把希望寄托在一些不知名的游医上,听说哪个大夫治好过奇难杂症,便跑过来试一试。
竹竿吸一口气,拉住她的衣袖,“姑娘,别找了,已经迟了。”
方凝如左右寻着医馆,边回她,“不是还有一天吗,也许能有奇遇。”
竹竿说:“我是说,夫人已经去了。”
方凝如:“姐姐去哪了?”
竹竿:“是死了。”
方凝如指尖颤了颤,轻薄的纸被风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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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元十一年。
这三年,边关频频有捷豹,长风军和胡人逢站必赢,韩以骁成为胡人闻风丧胆的存在。
因他战一城屠一城胡人,他的名号可以吓的胡人的孩童啼哭不止。
胡人称他是“地狱罗刹”。
最后一站,胡人腹地,楚国大军和胡人奋战七日,最终,楚国大军长驱直入,进入皇城。
彼时,容迪已经是胡人的可汗。
韩以骁带着军队进入胡人皇宫,容迪身着胡人可汗服侍,看着韩以骁,从宝座上缓缓而下,“侯……”
他想和韩以骁求情,放了他的子民,他愿意让他后方最后的几万将士投降。
才张嘴说了一个字,缩瑟的瞳孔里,银色剑锋从上而下,照着他的脑袋劈下来。
人成了两瓣,倒地的一瞬间,瞳孔里映着的剑锋还未散去。
铁血味的血溅在脸上,韩以骁薄薄的眼皮动了一下,抬手捉住颈子上坠着的一根细骨,薄唇亲启,“屠城。”
话音落下,前一刻还笔挺的人,轰然倒下。
他像是一个病重的人,散了最后一口气,来西域的路上,金戈铁马,回去的路上,虚弱的躺在马车里,似是永远也睡不醒,历时半年才回到上京,却过长宁侯府而不入。
方凝如只好上门来见。
两个士兵却是守住门,韩忠略弯了一腰,“凝姨娘回去吧,侯爷说了,不见。”
方凝如珉了珉唇瓣,“那我明日再来。”
方凝如离开,门枝呀一声打开,韩忠见是韩以骁出来,躬身回,“侯爷,人已经走了。”
韩以骁什么也没说,手背在身后,缓缓下了台阶,朝院子里的梨花树走过去。
“侯爷是不敢见妾身吗?”
他转身,不成想,是去而复返的方凝如。
她一身素白萝衫,青丝只用一根簪子随意挽了一下,和以往总是妆容精致的模样大相径庭,素净的像一尊玉像,那双眼睛,深渊一样凝视他。
“侯爷,同妾身去见一见故人吧。”
伶俐的下属想拖方凝如出去,方凝如眼睛定定看着韩以骁,大有一种,你今日不见,我明日再来,一直到你去见为止。
“罢了,”韩以骁抬手,止住下属放了方凝如,“本候跟你走一趟便是。”
他也没问是去哪,上了马车,手肘撑在车相璧,虚虚撑着脑袋,身上一股子暮气。
方凝如亦无话,坐在另一头。
宣平坊和长乐坊不同,这里是贫民区域,街道逼仄,简陋的茅草房挨在一起,鱼目混杂,正是炎热的夏季,穿着粗布杉子,光着膀子的码头壮汉到处皆是。
低洼的水坑里积着浑浊的脏水,空气中飘着一股子粘汗腥臭味。
大苑宝马,宽敞精致的雕花车厢,一驶入这里,似是山鸡里来了一只凤凰,称的这里更加残破。
车厢前头坠着的描金乌木清漆牌上,长宁侯府四个字在淡金色的阳光下,闪着晃人眼的光。
这里的人几乎没人识字,虽有木牌,却并不知是哪位贵人,但这样豪华的马车,一定是贵人的。
待马车停下,路人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
韩以骁先下了马车,抬头,杨木牌匾斜了一点,“红香室”三个字,字体没有任何章法,墨色斑驳,似是很久了。
看着像是个青楼的名字。
且还是最下等的那种。
高等级的青楼用“院”,“阁”,“馆”之类命名。
低等级的青楼用“班”“室”“店”命名,服侍的都是最下等的粗人。
韩以骁一侧浓厚的眉折了一下,又很快平复。
方凝如亦下了马车,“侯爷。里头请吧。”
韩以骁什么也没说,掀起直裰,踩着缺失了一块的老旧石阶进去。
一年约五十的圆胖女子迎上来,劣质的香料味迎面刺过来,脸上都是横肉,鬓边簪了一朵艳丽的花,衣衫大红大绿,嘴唇涂的鲜红,脸上的脂粉厚的有一堵墙,配上横生的皱纹,处处叫人不舒服。
她朝方凝如屈膝行了一礼,“姑娘,您过来了。”
又朝韩以骁行了一礼,“贵人安。”
方凝如见韩以骁没有亮出身份的意思,她便也懒的提,只道:“人呢?”
老鸨咧着大嘴回,“在里头接客呢,我去喊她出来?”
“不了,”方凝如素手捏着鲛绡掩在鼻端,“我和贵人亲自去看一看。”
竹竿塞了一锭大元宝放进老鸨手中,老鸨笑眯眯应下。
方凝如走向前头带路,这屋子小,一进院,还没有长宁侯府下人居住的院子大,只抬脚过了照壁影墙,北边抱厦里的声音便清晰起来。
青天白日里的,除了叫人羞臊的声音,还有男子粗俗下流的荤话,伴随巴掌拍在皮肉寻求刺激的声音。
叉竿没羞没臊的撑着摘窗,丝毫不避讳人。
见韩以骁顿住脚,方凝如眼睛倪过去,“爷不想看看里面是谁?”
韩以骁:“本候没这等癖好。”
“是故人呢,”方凝如将摘窗往上抬了抬,看向床帐里的人,“表姑娘,你不来见见你的骁哥哥吗?”
“啊啊啊啊……”
里面传来粗嘎的惊慌叫声。
黑色的官靴停在漆黑的门槛上,韩以骁僵住。
方凝如看着苏婉惊慌的将被子蒙到脸上,“爷,一别三年,你心尖尖上的亲妹妹如今是这番境地,你不去解救她吗?”
府在苏婉身上的汉子听见声音看过来,略显暗沉的室内,他面上汗渍泛着油光,窝瓜一样的尖腮脸,不修边幅,下巴一圈青胡茬,满口黄牙,吊梢眼,眼神猥琐下流。
嘴巴里衔上一根草,那就是外头偷鸡逗狗的二流子。
见方凝如,韩以骁一身华杉,吓的人立刻跳下床,套上猥裤,边跳着脚套外裤朝外边跑,汗湿的油腻短袖上衫搭在肩上。
方凝如啪一声甩了摘窗,捏了鲛绡抵在笔尖,走进抱厦,啧啧叹,“我们知书达礼,高洁优雅的表姑娘不是寻了良配去两江总督房总督府上做贵妾了吗?”
“怎么跑这腌臜地方伺候长工汉子了?”
冷硬的棉花被子下,闷哭声很沉。
方凝如勾唇一笑,“怎么,以往不是受了几句口角都要找你的好哥哥哭诉做主的吗?如今沦落到这里,不找你的好哥哥给你做主?”
苏婉依旧是蒙着脸哭。
“那我来替你,给你的好哥哥解惑吧,”方凝如缓缓道,“这些年你费劲心机想嫁给侯爷,侯爷对你却始终没有男女之情。眼看着姐姐即将生下孩子,侯爷越发心里只有姐姐一人,你急了。”
“你以上香的名义去寺庙,实则是跑去黑市配药,听了人蛊惑,买了这毒,姐姐要么永远不能生下孩子,要么瞎眼睛,无论是哪样,都能让你有机可乘,所以,你毫不犹豫的下了药,为了给自己避嫌,你干脆自己也给自己下了。”
“你没想到的是,那蛊惑你的人,背后是为了要侯爷的命。侯爷九死一生拿来的解药,不敢给姐姐用,是便宜了你,但也耗光了对你最后的情分,从此和你死生不再见。”
“而长宁侯府如今又不富裕,你情场不得意,再落魄潦倒,这个时候,遇上了对你一见钟情,细心呵护的两江总督房总督,眼看着在长宁侯府再没有出头之日,于是你决定,忘掉你的骁哥哥,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
“没成想,到了绥江你才发现,房总督是个风月浪子,很快就将你忘在了身后,谁都能欺负到你头上,主母也不是个宽容的,还药了你肚子里的孩子,你过的还不如这长宁侯府,于是你又想回长宁侯府。”
“可是你一个不得宠的妾,困在后院,身契在主母手上,你的骁哥哥对你来说鞭长莫及,也是这个时候,在一次宴席上,你使了计策迷惑了房总督手下的门客,叫他向总督讨了你,你忽悠他护送你回上京,承诺他回到长宁侯府,便可以拜入侯爷门下。”
“没成想,那门客也是个骗子,到了这上京便将你卖入了这青楼。”
“我说的可对?”
苏婉脑袋从被子里探出来,原本绣美的小家碧玉五官,如今已经嗟摸的不像样,形容枯犒,恨恨的盯着方凝如,“你血口喷人,我没有下毒,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中毒的。”
她看向韩以骁,“骁哥哥,我真的没有,我没有方凝如说的这么不堪,我只是愧疚连累了表嫂,无颜见你,所以才愿意跟房总督离开侯府,只是我没想到,他是个畜生,我想跑回来偷偷看你一眼,我是被那门客骗了的,我是被这些人害成这样的。”
韩以骁眼神依旧平静无波,冷漠转身。
苏婉终于有机会见到韩以骁,脱离苦海,报仇雪恨,哪里舍得放过?
一急,从床上跌下来,往前爬,拽着韩以骁的衣袍一角,“骁哥哥,你救救我啊,我真的生不如死,如果不是为了见你最后一面,我早就不苟活在这个世上了,你救救我。”
“你我之间,早就两清了。”
韩以骁略弯下腰,“撕”一声,他将袍子下摆撕下来,扔给苏婉,如同一个陌生人。
“骁哥哥,”苏婉企图抓住最后的希望,朝他喊,“你宁愿信方凝如一个外人的话,也不愿意信我的话吗?”
“我没做过。我真的没做过。”
韩以骁像是没听见,照旧朝外边走。
苏婉身子趴在抱厦门槛上,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喊:“你忘记了吗,我小时候给你给你挡过蛇,你说你会疼我一辈子,我是你最亲的人,你为什么不信我?还不救我?”
在她绝望的呐喊中,韩以骁始终朝前面走,一次也没回过头。
到韩以骁的身影彻底消失,她最后的希望落空,眼里只剩一片灰败的死寂,无力的趴在门槛上。
方凝如弯着唇走过去,绣鞋踩上她后背碾压,“苏婉,被最信任的人辜负,万念俱灰的滋味不好受吧?”
苏婉转过颈子,恨恨的看过来,方凝如从烟箩广袖里拿出一些信,朝她脸上摔过去,“这三年你给侯爷写的求救信都在这里,不妨告诉你,这些信,根本没到侯爷手里,那些给你希望活下来的人,都是本姑娘安排的,包括那门客。”
苏婉恍然大悟,难怪这几年,每次遇到更屈辱的事,总有人给她希望,让她以为,自己可以亲手杀了这些人报仇。
就是靠着这些希望,她的底线才一再退让,屈辱的活下来。
起初,她在总督府被主母欺负,被院子里的姨娘欺负,又被害的流了孩子,她想过去死,可是,她遇见了门客,他有意转头到长宁侯门下,可以带她回上京去,她想,她一定要叫韩以骁帮他报仇,叫这些欺负过她的人不得好死。
被哄骗卖进这腌臜地方,这些人太恶心了,她宁愿去死。
于是,第一天第一个嫖客信了她的话,说是可以替她去长宁侯府跑一趟,还逼真的谈好了报酬,那人这边出了门子,就有了第二个腌臜的人进来,她充满希望的等韩以骁来,她要亲手杀光这些脏东西。
所以,她没死。
那个人自然没给她带回韩以骁,却又不停的给他希望,说是守门的要五两银子才愿意传这个话。
接受了最恶心的第一个,就更容易接受第二个,第三个,更多。
她在不知不觉中,被方凝如当畜生一样,一步步驯化成最低等的妓子。
甚至,她还引来韩以骁,亲眼看到这最腌臜的一面。
苏婉好恨啊!
她咬碎了牙冠,“你怎么可以这么恶毒?”
“我跟你没有任何深仇大恨,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那毒真的不是我下的,跟我没有关系。”
方凝如就喜欢看她恨的要死,却拿她没有任何办法的样子。
“我又不是朝廷的人,不讲证据,也不需要证据,”她笑的愈发灿烂,“不光是那门客,你知道那房总督是谁给你选的吗?”
“选的?”苏婉问,“所以,根本没有什么一见钟情,都是做戏?”
“咯咯咯咯,”方凝如掩着鲛绡笑,“钟夫人当真有办法,她可是足足给了十万两,才说服了房总督,做的这场戏,毕竟,官职不够高,模样不够好,你也不可能舍得你的骁哥哥,出长宁侯府啊。”
“不仅是房总督啊,这里最低贱,最肮脏的嫖客,都留给了你,都是我和钟夫人亲自选的,哦,还有你那孩子,姐姐受过的苦,你得百倍偿还。”
“这三年,我们像玩狗一样,玩弄你,让你活的猪狗不如。”
任凭苏婉心里恨意滔天,也只能用嘴还,“你们好恶毒!”
方凝如唇勾到一边,掏出一瓶子药在她面前晃了晃,“现在,我们打算让你再低贱一点。”
她抽一挥,两个龟奴过来,掰住了苏婉的嘴。
苏婉绝望的看着药强行灌进她嘴里。
方凝如扔了瓶子,“现在,我们对这个游戏玩腻了,开始下一个游戏,你不是喜欢给人下药吗?这个就是,分量吗,很足,现在,把你扔到人最多的大街上,对了,其中有几个呀,身子不太好,”她笑,“有花柳病的,叫花子,还有得麻风的,你就慢慢享用吧。”
苏婉眼里都是恐惧,她后悔,后悔自己怎么没早点去死!
她怕了,“方姑娘,我求求你,你放过我吧,我是真的被卖药的人骗了的,我没有想过害死表嫂,我又不傻,她真死了,表哥才会记得她一辈子,你饶了我吧。”
“你终于承认了,可惜,现在后悔也晚了,”方凝如朝龟奴吩咐,“给她扔出去。”
当天,苏婉被活活折磨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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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马车,方凝如挑开帘子,吩咐车夫,“到前面的纸钱铺子停下。”
竹竿嘴皮子利索的啜着樱桃,“是去看夫人吗?”
方凝如手撑着下巴,看向远处的幽幽白云,“这么久了,总得让姐姐入土为安。”
竹竿指着食肆,“我去挑些果子。”
坟塚在韩家祖坟,郊外山清水秀的林子里。
方凝如到的时候,石碑前堆着一堆刚烧出来的灰烬,最后一点微弱的橘色火焰若隐若现,韩以骁手中拨挥的树枝还没扔,背靠着石碑,坐在石碑街上,左手握着一只黝黑的酒坛子,刺鼻的烈酒味消弭在空气中。
见方凝如拿了纸过来烧,又用树枝将纸钱均匀拨弄开,到每片纸钱均匀的烧开,他这才扔了树枝,转身走。
方凝如看着墓碑喊他,“侯爷,三年了,该把姐姐的骨灰还给我,让她入土为安了吧。”
韩以骁脚顿了一下,“本候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看过了,”方凝如说:“里面不过是一些衣物,姐姐已经死了,你让她安息吧。”
“姐姐的骨灰到底在哪?”
韩以骁冷淡道:“这件事不必你操心。”
有瓷器落地的碎裂声,方凝如回头这才看见,前方,戚薇琳面色清白,盯着韩以骁,钟语桐手扶着她左边的胳膊,右边,是赵媛可。
钟语桐跑到韩以骁面前,“你把我阿姐藏哪了?你已经害死她了,你还要害的她不能安息吗?”她见韩以骁不为所动,捶打他,“你把我阿姐还给我,把我阿姐还给我啊。”
韩以骁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面前捶打自己的女孩,和钟语芙好像啊。
因为生气,漂亮的小腮帮子鼓着,透红的小嘴一张一合骂着他,眼眶子被泪水撑满,穿成线滚在地上。
这泼辣样子,就像当年一嫁给他的钟语芙,总是扬着下巴,凶巴巴的喊,“韩以骁,你少管我的事。”
真奇怪啊。
起初那两年,俩人就像一对冤家,一见面就吵架,他看不惯她那刁蛮的样子,开口就能和她呛起来。
后来,他们终于有了肌肤之亲,她规矩刻版,叫她侯爷,一口一个妾身。
这三年,他想起来最多的,不是他们床笫之间的旖旎,也不是她恭顺柔弱的样子,而是她张牙舞爪,笑的嚣张跋扈的样子。
那样的钟语芙,他好想好想。
他要想疯了。
他盯着哭成泪人,恨不得杀了她的钟语桐说:“你姐姐杀了本候的孩子,这账,你替她还吧。”
钟语桐瞳孔放大,手僵在半空。
一同吓傻了的,还有戚薇琳,赵媛可,方凝如。
她们全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住了。
戚薇琳反应过来,走过去将钟语桐护在身后,“姑爷,语桐的婚事,三年前就定下了,姑爷醉了,还请不要开这种玩笑,我已经折了一个女儿了。”
“贺家是吧,”韩以骁微微弓腰,行了晚辈礼,“岳母,退了便是,本候会请赐婚的圣旨送到府上。”
戚薇琳面色刷的白了,钟东霖去了江南办盐税,最起码得半年才能再回来。
她慌了,顾不上长辈的面子,便要屈膝跪下去求他,贺家这门婚事来之不易,不能在这个时候损了钟语桐的闺誉。
韩以骁扶住她手腕,抬上去,“岳母三思,本候是你的女婿,是晚辈,受不得这等大礼,本候会安排好一切,您只管安心。”
他说完,也不纠缠,转身便走,戚薇琳正要说话,方凝如过来拽住她胳膊,摇头,“伯母别急,我来想法办。”
戚薇琳眼里都是泪花,“真有办法吗?”
方凝如点头,“我有。”
钟语桐已经吓傻了,脸上还挂着泪珠子,身子发颤。
方凝如将她颤斗的手放在掌心轻拍,“四姑娘放心,我跟你保证,不会有事。”
钟语桐想了想,“凝如姐姐,你别为难自己,他那人霸道,若是实在不行,我就一根绳子上了吊去,有本事叫他娶我的尸首去吧。”
戚薇琳捂上她嘴巴,眼眶红了,“你说这种话,是不是想把阿娘也给逼死。”
钟语桐唇瓣咬的失了血色。
-
夜,阒然无声。
烛火朦胧,锦绣嵌珐琅折屏后面,烟青色纱帐隐约勾勒出一个窈窕的身姿。
韩以骁的瞳孔猛的锁住,不敢眨眼,紧紧盯着那香槟色香云纱上面的芙蓉花,饵珰上鸽子蛋大的明亮珍珠。
“是你吗,芙儿?”韩以骁嗓子发颤,不敢靠近,怕是一场梦,“是你回来看我了吗?”
纱帘轻轻飘荡。
轻柔的声音似从云端飘来,“侯爷还记得我。”
“我怎么会不记得自己的妻子呢,”韩以骁抬手,手抚上纱账,“我好想你。”
“那你怎么还要娶语桐呢?她是我唯一的妹妹啊。”
“我只想要你啊,你回来,我谁都不要。”
“我求求你,你回来好不好?”
“你回来好不好?”
“你回来好不好?”
一只野猫扑进花丛,发出一声喵呜叫声。
韩以骁掀开纱账,幻灭的世界坍塌,眼前这个人,衣着,发饰都是钟语芙的。
独独这张脸不是。
七月的天气,一瞬间,上了一层厚厚的冻,像是进入了寒冬。
韩以骁掐住面前人的脖子,“方凝如,你想死吗!”
方凝如:“侯爷,我问你,你若是真娶了语桐,将来到了地下,你拿什么去见姐姐?你不怕下地狱吗?”
韩以骁松了手,后退了两步,唇边翘起一个极轻的弧度,他想,即便是地狱,她恐怕她也不想再见他了。
“我早就在地狱中了。”他说。
方凝如问,“姐姐这些年入过你的梦吗?”
“若有来生,你娶了她唯一的妹妹,你可有脸面对姐姐?”
韩以骁回了后一句,“若娶了她妹妹,能叫她不入轮回,不忘了我,换来一次重逢的机会,千刀万剐,只要她想,我亲自给她递刀。”
他转身,印象中挺括坚实的后背,此刻单薄佝偻,像是要和浓黑的夜融入一体。
他进了书房,从架子柜子里面抱出一个青花骨瓷坛子,衣袖一挥,笔架镇纸落了一地,坛子放到清漆案几,他俯下身,抱着坛子,脸靠近,手轻拍,透骨呢喃,“你是想去陪他对不对?”
所以,从不入我梦中,是吗?
“你做梦!”
骨灰不入土,永世不得超生。
你杀了自己,又杀了我们的孩子,你叫我生不如死。
你怎么可以死的干干净净的呢?
“我就是要娶你妹妹,你也恨我啊,恨我啊,”泪珠一颗颗砸在青花坛子上,他咬牙切齿,“恨的来杀了我,我们一家三口团聚,好不好?”
哪怕是因为恨,你入一回梦也是好的啊。
他恸哭。
什么是死?
死就是,你不管是爱,还是恨,你用尽所有办法,你想她入骨,世间人有千千万万,再无她的身影。
回应他的,只有猎猎风声。
所以,即便是她死了,他也要持续他们的纠葛。
-
沉玉小筑,一切还和钟语芙在的时候一个样子,梳妆台上有她最喜欢的流苏芙蓉簪子,架子上挂了一件她穿了半旧的织锦外衫,床上的浅绿锦背,白日里头刚刚晒过,暖融融的,带着阳光的味道。
方凝如手握着彩锦漏壶壶鼻,里面盛满了桐油。
“不要,”竹竿扣住她的手,盯着她的眼睛,轻轻摇头,“你为她做的够多了。”
方凝如笑容安详,“竹竿,我其实早在六年前就该死了,多活这六年,真的够了。”
“为什么?”竹竿不懂,“那一阵子,你夜夜被首领太监张莲英折磨,哪一天不是肿的连路都走不了?那会子都活过来了,现在锦衣玉食,谁也不用伺候,不用和人争。”
“你的忍痛能力是甲等。”lj
“那会子,你最羡慕的就是普通的妓子,可以侍候正常的恩客,不用被折磨。”
“她们受的罪,远没有你遭受的十分之一。”
“有什么不能活的?”
竹竿已经十五,还梳着最稚嫩的双丫鬓,面颊还是圆嘟嘟的,面向有一股孩子气。
方凝如说:“竹竿,其实我早就后悔了,当年,嫡母说的是对的,活着真的不如去死的。”
“可是那时候我不甘心,凭什么?”
“如果不是我主动和姐姐咬牙出去,山匪会发现山洞,五个姐妹会一起糟蹋,凭什么我和姐姐救了她们,凭什么我们做的是好事,却要被人用那种眼神看待?凭什么因为她们的清誉,我们还要再去死?”
“我那时候觉得,嫡母就是怕连累了长姐的婚事,爹爹是为了脸面。”
而死,又是那么可怕。
所以,她恨毒了他们,她去青楼,让整个家族都蒙羞。
她真的成功了,那些男人为她一掷千金,她吃穿用度比在家里好上无数倍。
可是啊,当她在市集,扶起一个到底的孩子,孩子穿粗布的母亲像是她是什么脏东西,拉着孩子走远,啐了一口。
当所有人视她如老鼠。
每一双投过来的眼睛里都是鄙夷。
当她她从小学了四书五经,针织女红,只为做一个贤惠乖巧的书生妻子。
最后,男人们只会妈妈,她多少钱一夜。
是她那时候太天真,看轻了人言可畏。
天知道,当钟语芙只是隔着窗扇,远远的,看着她的眼睛不是厌恶不屑,而是一个人,看一个人正常的眼光。
还朝她颔首。
她看到那个瓶子,眼里不是厌恶,是怜惜,心疼。
那时候,她才知道,她还是一个人。
她急需一个人来长宁侯府牵制苏婉,做她的刀,明知她最合适,她还是怜惜了她,想给她自由。
这样的姐姐,她怎么忍心叫她死不瞑目呢?
方凝如长长吁了一口气,“我那些珠宝,你分作两分,一半你拿着,一半你去送给我嫡母她们吧,我原谅她了。”
她又摘下腰间玉佩放进竹竿手中,“这个是姐姐交给我的,芙蓉月商号的信物,竹竿,你代我姐姐去看看那吧,应该是个不错的地方。”
竹竿瞳孔有些涣散,呢喃一句,“姑娘。”
方凝如回:“记得,青楼女子没有心,薄情可保命。”
她抽出手,桐油滴答撒下来。
拨了烛台扔到桐油上,霎时,火焰蹿起来,方凝如站在火点中央,跳跃的烛火映在她漂亮的不像话的眼睛里,她朝竹竿喊,“走啊。”
竹竿后退一步,看了一眼,转身。
风吹起她的双丫鬓。
-
赵媛可一整个晚上都心绪不宁,当她看到长宁侯俯冲天火光,她急了。
疯了一样跑到长宁侯府,喘着粗气问竹竿,“凝,凝如呢?”
竹竿指向火海。
赵媛可看向猎猎翻飞的猩红火光,橘色火焰勾勒出韩以骁淡漠的脸庞。
她走过去,站到他面前,“凝如已经死了,你可以放过语桐了吗?”
好一会,他说:“本候最后的底线,语桐和贺亦显的孩子过继到我和语芙的名下。”
他平静转了身。
赵媛可沉沉目光盯着他的背影,“韩以骁,我嫁你,我给你生,第一,你别夺语桐的孩子,第二,你让姐姐安息,落土为安。”
韩以骁仍就背着身,只回:“第一个条件可以答应,第二个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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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皆赞长宁侯府继妇赵媛可命好,长宁侯只守着她一个人,府上连一房妾室也无,不许她守一点规矩,让她喊他韩以骁,最怕她冷脸,对她的话言听计从,她是上京活的最自在的世家大妇。
其实只在成亲那日,他留在她房中一次,俩人一直分房而睡,他给他们女儿取的闺名是--念芙。
女儿一直是他亲自教养,捧在手心,如珠如宝的疼。
韩以骁暮年的时候,芙蓉月开遍大楚,遍布西域,若你是被丈夫休弃,甚至是青楼女子,去芙蓉月,一准会收留,会给一份安身立命的差事。
传闻芙蓉月的当家夫人跌香夫人是一位楚人。
那里白云悠悠,伸手可处蓝天,有人见过,跌香夫人立在天境下,淡金色丽莎勾勒出纤细的腰肢,白色面纱翻飞,一双美眸美的勾魂夺魄。
韩以骁在暮年的时候西行至白匈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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