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四十三章 夏安居回忆录

见到宁和的一瞬间我便认出，她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不化妆。脸色略微有些苍白。我拥抱她，告诉她，我找了你好久。她什么也没有说。头搁在我肩上，哭了。我知道，安居镇，那个有着我们共同回忆的地方已经化为了灰烬，我知道她父亲毕生的心血，都已不复存在。但我没说，既然我们都知道，也就没有再说出的必要。世界，那一刻静得好像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不需要言语，不需要任何动作，就像我们在他父亲的作坊里度过的无数个无声且短暂的下午。我们都是平凡的人，所以，也只想在世界某个平凡的地方。安居。

        看见留声是在晚上，灯光很暗，好几种颜色的光互相交织在一起，看得不是很清楚。但是从大致轮廓看，她非常漂亮，不再是当年穿着我的宽大外套跑到车站接我的夏留声，时光的蚕蛹褪去，将她彻彻底底变为一个女人。

        在她看向我的瞬间，我恍然有种被电流击中的感觉，这个女人让我很难面对，甚至可以说紧张不安。安居，替我照顾好她，我本想在我有生之年看着你们结婚。又是那个声音，驱之不散。多年来我因为那个声音，做过无数次的噩梦。人生当是没有什么不能忘记的，但是这个，无论如何我都摆脱不掉。

        留声的寓所相当豪华。我和宁和将她从酒吧前的公交站台接回，安顿好留声后，宁和走出，在我对面坐下。这么大的房子，她一个人住？也许是在想自己的心事，她没有听见我的话。她盯着蓝色窗帘在发呆，忽然，她微笑着对我说。我只喜欢那个窗帘，比天空略淡的浅蓝，从屋顶一直垂到地面，顺滑，如流泻的瀑布。

        我走到窗台边，是掉落一地的烟头。大中华的牌子，忽然想起千山，他平时抽最便宜的软盒黄金龙。世间多处眼见的，皆是差距。他曾把我给他的大中华留着，问他原因。越是没有钱的人越是要讲讲面子。我知道他是把好烟留给别人。我想到生活原来这般让人忍俊不禁。喂，你笑什么。

        我想也许是今天太高兴了，就连想到这些杂七杂八的事也会笑出来。哦，没什么，只不过觉得命运这东西很有意思，你。我。还有留声，哦，留声变得这么漂亮了啊！我想把话说得轻松些，不是偶然，是每天都会做的梦成了真觉得有些意外。你饿吗？我做饭给你吃吧！她很高兴，站在纯白的灯光里，头发高高挽起。给人一种从古典诗词中走出来的感觉。

        多年未曾有的家的感觉，航行了将近三十二年，是应该找个地方停船靠岸了。随便弄点吃吧。我说。她走进厨房，里面传来锅碗瓢盆的声音。你和她住在一起吗？还是习惯在她做饭时当她下手，随意被她使唤。不是，她有男朋友，她说。我答应了一声，噢，那你呢？我看见她左手手背上的疤痕，她可能是有所察觉，急忙转过身去有意藏着左手不让我看见。我……谈过一个，她有些遮遮掩掩，觉得不合适，就分了。我轻轻吐出一口气。

        手机铃声响起。喂，夏安居，我在车站，你不是说今天晚上会回来吗？老子在这里等了你一个多钟头。他平时很少说脏话，话到这里，他便也适可而止。看情况，今天回不去，千山，我已找到她。他现在对我完全不客气，真的，狗日的夏安居你一定要好好珍惜啊，之后他便没再多说。和他通电话一般只会听见三个字。嗯，哦。好。今天倒意外地多说了些话。挂了电话，抬头，看见整面墙壁，贴满了照片，城市的楼层，各种各样的建筑，里面的装饰，外面的广告牌，几乎应有尽有。

        我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她的背影，弯腰低头的动作，皆是如此让人心安。好了，快来吃吧。非常简单的菜，番茄炒鸡蛋、藕丁、红烧土豆片。我只能找到这些，我们将就着吃吧！我坐她对面。

        现在在哪里工作？江苏，一个小地方的角落。她把菜夹进我碗里，笑着说。为什么不去找季伯伯他们，他们都很担心你。她的筷子停在半空中。你都知道啦？只要知道他们平安就好，我现在还不想……。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他们的感受，他们知道你现在的情况吗？我打断她，再怎么说，你也应该通知家里人一声吧，说你现在很好，你这样，哎，季伯伯就你一个女儿。就在这时，她却扑哧一声笑了。她说我看你怎么变得婆婆妈妈的了，我回去还不行吗？

        吃完饭后我们决定出去走走，两个人漫无目的地浪迹在北京的大街上。据说北京的烟雾可以毒死人。她说，不过像我们这种对城市有着绝对免疫力的人就要另作打算了。她跟我说起那次火灾的事情。你知道吗？当时四面的火就像把我紧紧包围了一样，我听见爸爸……他在叫我，我很努力地跑，可那些火就是追着我不放，不过还好，我把你送我的生日礼物救出来了，完好无损的哟，可惜盒子烧坏了。她看着我，眼神发亮。我忽然想起鞋匠对我说的话：那孩子本来已经跑出来了的，可是又突然想起还有什么东西没有拿，就跑了回去。

        你跑回去，你拼了命跑回去就为了拿那么个东西？你知不知道，哎，季宁和，你要我怎么说你才好？我有些发急，冲她大声嚷道。

        她在一旁，双手交握。我不知道为什么，泪水很快流下来，我转身，在前面走得很快，我也不知道我要走到哪里，可我只想一直走下去，走下去，没有尽头的走下去。哎，哎，夏安居，我听见她在后面大声喊我的名字。你等等我，你发什么神经呀。走过一个红绿灯口，也没管他妈的是红灯还是绿灯，我只顾一个劲儿地往前冲，我想我一定是疯了。我只知道，那里面有我所有在乎与执着的东西，我爱根雕，也爱我面前的这个女人，还有我居住了十几年的安居镇。此刻他们在我脑海中不断地混合交融，那一刻，我感觉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所有的不痛快都化成了痛快，而我带给他们的，又是什么。三十二年，我是应该有个像样的生活了，我需要一处地方安居。身后传来汽车的长鸣声和轮胎与地面的摩擦声，我惊恐地望向后面，马路中间站着一脸惊恐的季宁和，那辆红色的车离她只有……如果发挥我快、准的计算能力，应该不到五公分。瞬间转为绿灯。

        我不顾一切地拼命跑回去。你可以在一瞬间找回所有，也可以在一瞬间失去所有。她鼻尖有细密的汗珠。夏安居，不要跑得太快，不然我会追不上你。我点头，眼泪在脸上凝固，我们明天就回安居镇。去他妈的大雾，去他妈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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