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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时光:愤不平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亡赖,溪头卧剥莲蓬。

  ——辛弃疾《清平乐·村居》】

  草木掩映,江水青青,山上芳菲未晚,正值梨花烂漫,春风一吹,白雪飘零。穿过一段人烟稀少的山坳,两岸人家越发多了起来,稀疏简陋的茅草屋也已变成一间间青砖绿瓦房,纵横有序排列在江边,遥相对望。

  江雪所乘这尾小舟逆流北上,全凭艄公摆渡,行程略显缓慢。她一个人坐在船头,挽了裙裾,将一双小脚放入江水中,只觉春水清凉,欢欣之余,任性踢踏。

  前方阳光洒落在江心,一片绚烂,不远不近,总也追赶不上。梨花便从绚烂中飘来,优雅芬芳。江雪心中舒爽,双臂撑在身前,右手在上,手心向下;左手在下,手心朝上,抓着一幅长约一尺的黑白人面画像,认真端详。

  船尾老者笑了笑,这小姑娘,自上船以来便将那幅画翻来覆去看了不知多少遍,眼见她豆蔻年华,想是思念良人。老人眉目慈祥,一面摇桨,脸上微微发笑:“呵呵……”

  “唉……”江雪双眉弯弯,叹了口气,收起画卷,塞入衣襟。她侧眉瞥了眼倒挂在船头的酒葫芦,都“咕咚咕咚——”流了好几个时辰,竟然还没流尽。她微一凝眸,只见葫芦朝向自己那面,倒写着“红炎”两个字。

  江雪摇了摇头,显然不是他的,他的什么标记都没有。细数一番,过去五年间,两人一共见了七次,虽然每次碰面都在夜里,始终看不清他模样,但那葫芦自己是好好见过的,他的上面不曾刻字。

  想得累了,江雪便双手撑着船板,随意踢踏水花,一时百无聊赖,于是伸手入怀,掏出一枚形如鹅卵石般大小的陶器。陶器表面光滑圆润,深沉的褐色中雕以牡丹修饰,顶面凿开双排六个小孔。

  江雪微阖双目,把它送到唇间一吹,便在此时,一阵“呜呜——”轻响自江面传开,音色朴素低缓,悠悠荡去,像是游子怀念远乡,曲中遥寄相思之情。

  听说这枚名叫“埙”的小小乐器,是从远古时期流传至今。那时,人们茹毛饮血、筑巢而居,时常会遭遇猛兽袭击。后来古人们学会了在绳子一端系上一个石球,投出去击打鸟兽。有的球上有洞,抡起来竟能发出一阵“呜呜”之声。人们觉得挺好玩,就拿来吹,于是这种石器就慢慢演变成了“埙”。

  暖风轻轻吹过两岸,乐声飘摇。船尾艄公心情舒畅地摇着橹,他回头望了望身后木船上同为艄公的年轻人,两人各自点点头,相视一笑。

  老人松开木浆,偷一会儿闲,他缕缕胡须,瞧瞧船首少女。这位姑娘年纪轻轻,出手却很大方,只是两天的行程,租了他这条旧船,竟给了一枚东方银贝!

  ——东域富贵,但凡是东门产制的货币,金银含量都要重上几分,在羽界之内能够以一当三使。集齐一千文东门铜钱,至少可换别处两枚银贝;一枚东门银贝则可当得别处三枚;金刀更是值钱,可惜他还从未见过。

  江雪闭着眼睛,一心二用,边吹边想:“这羽界天气还真是奇怪,南疆那边那么冷,越往北边,天气也暖和起来。北冥龙翔城会不会很热呀?这是东域,正值春天,那西边呢,难道是秋天?”不想这些,她比较好奇身后那个跟屁虫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出来见她。

  乐声戛然而止,江雪猛地放下陶埙,睁开双眼,只见云端骄阳忽然颤动一下,江面波光荡漾,好像先前一番画面再次重现在眼前。

  她目光投向两岸,四周别无异样,来往路人们依旧料理着手中琐事:叫卖、弹唱、淘米、闲聊……江雪却柳眉一沉,脸上现出愠怒之色,目光精准地落在对面顺水而来的一艘画舫上。

  此时此刻,船板上笑声刺耳,十余名公子少爷乱作一团,其间隐有一丝哀求声,只是刚即出现,就被喝彩声淹没。有人高喊:“打!打!打死他!”

  只见一名从人群中窜出,他弯腰抱头,只是狼狈逃窜,却不敢还手,连连向船边退去。

  江雪闲暇时好读演义小说,平生最看不惯不公不义之事,遥遥望见一桩,自然要管上一管。她心念一动,脚下影子自行脱离身体,像块抹布一样溜进水底,不一会儿,捧上来一堆锋锐扁平的小石子,垒列在她身边。

  她便捏起一块小石子掂量轻重,摩挲一番石子边沿,自言自语道:“给你个面子,不伤他眼睛。”又向身后瞥一眼,说道:“你若再拦我,我就真对他们不客气了。”

  船尾老人闻声一愣,不知自己做了什么,他左右看了一圈,不知姑娘是在对谁说话。只是这小舟之上一共就他俩人,不是对他又是对谁?可他何曾阻拦过她什么?不明所以,满头迷糊。

  便在此时,只听“嗖——”的一声,江雪将手中石子斜刺里掷了出去。石子在江心猛地一点,激起一片水花,跳跃而起,打着旋,直直飞向画舫。

  老人跟着朝那边望去,正好看到最凶险一幕。

  只见一名仆人衣衫凌乱,全身湿透,落汤鸡一般从水下探出头来,扒着船缘求饶:“少爷!饶命!我不会水啊,少爷!……”

  画舫上一名少年高声喊道:“羽哥,看旱鸭子学泳最有趣了!”

  路羽眼神阴鸷,冷冷一瞥:“不会水?正好!”伸手向随从腰间,人朝前走,长剑随之出鞘,寒光一闪,猛然向下削去:“叫你扰我听琴!”

  老人闭上眼不敢再看,心中顿感凄苦,他家幺儿也和那仆人年岁差不多大。天可怜见!

  “当、嘭嘭——”

  宝剑剑身陡然弯折,发出清脆一声响,嗡嗡乱颤。路羽硬撑一瞬,再也抓握不住,剑刃骤然脱手,飞向半空,像只挣扎的白蛇狂舞一番,终于跌落船板,还是抖动不停。

  与此同时,路羽和身边几人皆为不知从何而来的暗器所伤,连续被砸,踉跄倒地,身上撕拉碎响,破了许多口子,血染衣襟。

  众人大乱,忙一窝蜂冲上来,将他扶起。

  路羽眼角狂跳,大咧嘴角,疼得吸气,骂道:“谁,是谁?有种出来!”

  一人眼尖,伸手朝石子飞来的方向指了指,“大哥!”

  路羽背一挺,挤走旁人,双手一撑,推开左右。跨步来到木栏边,狠狠打量。恰逢两船擦肩而过,只见对面一名少女双足入水,光脚坐在船头,腿白如雪,手心抛着什么物什,一手托腮,像是在想心事。

  路羽身上吃疼,心中却痒。

  少女忽然向他们瞥一眼,目光讥讽,嗤笑一声,便扭过头去。

  路羽暴怒,上下牙口咬得嘎吱作响,伸手跳脚道:“他妈的!停下!别跑!”看没动静,转身挥袖大喊:“停船!调头!”

  有随从趁机讨好,急忙跑入船舱,呼和道:“快,追上对面那艘船,不,撞上去!把那娘们捞上来!”

  老人看的清楚,赶紧奋力摇桨,没想到这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居然会惹上这么一遭事,心惊道:“哎呦,我的小姑奶奶,你可知道他是谁?”

  江雪不答,老人心下慌乱,虽说做的是好事,可……可……唉,这该如何是好?嘟囔道:“就为了挣你这一银贝,也不能让我把命送了呀!”

  两人身后那支木船紧了紧桨,立时跟了上来。年轻艄公一拍剑鞘,“去!”

  空中红光一闪,随身剑鞘已空。

  年轻人摇着船桨,从右边追赶上来,挡住对面视线,横放过来一块踏板,对老人说道:“船家,我跟你换。”拍着隔舱笑笑:“这船还是新的哪!”

  老人始料不及,愣了愣神,一阵口吃:“这……这位公子,你?”

  “没时间了,快走吧。”年轻人踏过船来,把蓑衣脱下递给老人,原是位十分英俊的公子。嘱咐道:“最好把衣服也换了,免得惹上麻烦,”他又指了指老人身上,说:“你的要脱给我。”

  “哎、哎!”老人言听计从,看了眼前面姑娘,见她并无异议,对着两人鞠了鞠礼,一连声道:“多谢,多谢!”跃过踏板,收了桨,钻入船舱中,不敢露面。

  木船先是变慢,而后静止一瞬,随即顺水离去,与两人背道而驰。

  江雪这才噘了下嘴,果然是这家伙捣鬼,阴阳怪气真心道:“大有长进啊!”

  假扮艄公的凌征暂不理会,只是套上老人装束,认真摇头,“是他们境界不行,这点伎俩可瞒不过你。”

  江雪猛伸手掌,朝船板上一拍,指着对面怒道:“我第一次扔的明明是他眼睛。”扭头望凌征,目光如刀:“这样的恶人!你也要保?”

  凌征依然摇了摇头,不急不躁道:“你孤身一人,又不明他们身份,还是少做惹是生非之举才好。”

  江雪“哦?”了一声,“惹是生非?”嘴角僵硬,冷笑以对。

  凌征自知失言,解释道:“并非说你此事做错了,只是你也看到了方才情形,船夫急得要命,你是能打,可人家不行。你尽兴了可以拍屁股走人,最不吝打不过还能跑。他一家老小可都要代你受过。”顿了顿,语重心长道:“江雪姑娘,好事不是这么做的。”

  江雪扭头瞪他一眼,想把此人踢下船去。

  凌征自知说多错多,索性不多啰嗦,戴上斗笠,摇起桨来。他心中暗道:“方才那艘画舫上扬着几面红瞳吞天兽旗,那是东门路家的家徽。此中关节,暂时不便与她细说。”

  便在此时,红妆忽然跃出水面,爽快归鞘。凌征松一口气,他们运气还算不错,附近一时半会儿没有什么应付不了的人,应该来得及逃离。

  眼下另一边,那艘画舫在横调船头时猛地一沉,舱中突然漏水,立时向右侧倾翻,只能急忙靠岸。

  “怎么回事?!”路羽攀住船上一根柱子站稳,自幼至今,他还从来没受过这种窝囊气。

  有船夫淌过底舱,匆忙跑来禀报:“少爷,船触礁了,快上岸吧。”

  一位公子心中起疑,站定身子,以扇击手,问船夫道:“触礁?”他用扇头点点江心,“洛水河道通畅,每年都有专人疏浚,怎么可能触礁?”

  路羽并不多想,只对岸边仆役大喊:“牵马,龙驹!把我追风牵来!”

  又有一位稍具身份之人上来搀扶路羽,一面劝诫:“羽哥,龙眠距此还有十多里水路,就算上岸坐了轿子,也得赶紧往回赶,方能不误行程,依我之见……”

  方才疑虑之人接过话头:“路公子,耽误一时半会儿还行,要是真的因为此事误了行程,路伯伯那边……怕是不好交代。”

  两人一齐偷眼望他,言下之意,自是由他做主,不过既是受命于他,若有责罚,也当由他一力承担才是。

  沉吟之际,有纨绔凑近,自恃武力,主动向他请缨:“大哥,那女人的船是逆水北上,行不快的,要不我去追她?”

  路羽激动道:“追!你、你、还有你们几个,全都给我去追!我给你们一天时间,把她带来见我!”停顿片刻,想起江雪面容,忽然又说:“抓不到也要给我远远跟着,看她去了哪,随时通知我。”扭头对身旁几位公子说:“既是如此,大事要紧,先回去和东方家碰面。”

  “是!”几位随从跳船而去,旁人也点头默许,跟着他身后上岸。

  路羽眼神阴寒,咬牙切齿道:“敢在我家地盘上惹事,这笔账要连本带利慢慢算!”

  回到小舟这边,江雪与凌征正没话说,忽见有人掷木在江,踏水而来,一面叫嚷着让他们停船。

  凌征怕江雪出手没分寸,忙说:“不烦姑娘出手,我来。”手握剑鞘,嘱咐道:“藏着点,别暴露。”

  红妆刚要出鞘,突然被凌征按住,“还有,别伤人命。”

  红妆再要出鞘,又被凌征按住,“对了,抓一个回来,我有话问。”

  红妆纹丝不动。

  凌征尴尬道:“说完了……真的说完了。”偷偷瞥了眼江雪,怒道:“快去!”

  一条红练横亘在江,嗖嗖几声,如羽箭穿空,以肉眼难察的速度将前来叫战几人狠狠拍翻在江水中。而后随便挑着一人背心,悬空三尺,那人双手双脚尽皆垂落在江面上,在红剑拖拽之下排浪而来。

  凌征乐见其成,摇了摇头,心想:“这些人蠢得跟猪一样,既然没啥本事,跟踪就好好跟踪,嘚瑟什么?”

  江雪眼中含笑,扁了扁嘴,心想:“一个个蠢得跟凌征一样,尾随就该安分守己,非要显摆,逞什么能。”

  红妆眨眼便到,将那被拍得七荤八素之人随意扔在船上,特到江雪勉强邀了邀功,转瞬归鞘。小舟本就不大,此时更显得拥挤。

  那人翻了个身,口中流涎,一手水甩到江雪身上。江雪皱了皱眉,不知道凌征干嘛多此一举,要一巴掌把他打懵。

  凌征显是看出来她不耐烦,忙伸手道:“留个活口,打探一下情报。”他想知道船上都是些什么人,终究不放心。

  江雪瞥他一眼,嘟囔道:“有什么好打探的,不想说就算喽。”

  凌征一愣,“你都是这么干的?”

  江雪想了想之前在羽界入口处遇到的那些什么五队、六队、七队,还有后来那个给他倒茶的。最后那人倒是有趣,在晕倒的时候居然还笑了一下,她小心为上,就稍稍使了那招,窥探他的心思,原来是在惭愧:“自责作为己方最后一个人,对她来说居然还是没有什么价值。”

  江雪收回心思,脸色不是很好看,点点头,就不再说话。转过身去。

  “谁派你来的?那艘船上都是些什么人?你们主子是谁?”凌征揪着那人衣襟喝问,本来还想着能和她一起拷问拷问,可看样子江雪心情不佳,他不知道为什么,就也没了兴致,随手将那人推翻下船。

  抬头望望,远处有几个已经晃过神来,正在凫水救人,自不必担心这人溺死。

  他和江雪却不能耽搁,本来他还想试试能不能把水加热,让热水与冷水产生对流,便可推动小舟前进,两人便有了时间拷问。可惜这里却不是静水,还是只能划桨,江雪又不像是会干活的,他只好作罢。

  两人一路无话,凌征心恼,他怎么真的成了一个划船的?说好的要一起玩耍的呢?越想越气,使劲划船。

  过一阵子,江雪自己解释道:“无影人嘛,想探听情报很简单的……”

  凌征一怔,向她看去,只见江雪伸出双手,掌心向上沐浴阳光,抬头望着蓝天,声音轻得像一片云:“但我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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