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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荔枝红裙


晨光初绽,刚在两扇钉板城门中间破开口子,飞骑就风一般直冲进来。

        来人身形单薄,满身污迹,仿佛在泥水里滚过,但依旧能看出锦缎细腻,底色鲜亮,背后还插着外省递送时鲜入京的专用旗标。

        守门千总正抻懒腰犯困,猛然见这架势,再看对方扬手亮出的牙牌样式,赶忙喝令左右避让放行。

        那人□□的坐骑舌头吐出老长,口鼻“哼哧、哼哧”喷着血沫子,显然早已筋疲力尽,没等跑出多远,果然四蹄打软,闷头栽倒。

        眼看就要坠马重伤,那人仓促间一个筋斗落地,竟然化险为夷。

        风迎面吹翻他了头上的缠棕帽,露出和身上一样脏兮兮的脸,面目依稀是稚气犹存的年纪,这边刚稳住身子,就在喝彩声中飞奔向正街尽头的景阳门。

        守门千总朝叫好叫得最响的手下踹了两脚,瞪眼把人都轰回去当班,转过头目送那背影足不沾地的绝尘而去,也不由咂嘴犯嘀咕。

        “好家伙,拿锦衣卫当走夫摆站的使唤,啥山珍海味这等金贵哟!”

        ……

        将近辰正时分,掖庭的中门才迟迟打开。

        成百上千的宫人从夹道里鱼贯而出,莺莺燕燕,喜气洋洋,身上的衣裙更是格外别致。

        天青色纱罗的内衫作衬底,外罩淡红薄裳,再配一条玉绸披帛,远远望去就像雨后新霞烘映着碧波海水,盈动在朱墙黄瓦间。

        过了拱辰门,一溜满载节仪的太平车正停在外面。

        宫人们各司其职,一头散入内廷十二宫,放置插满鲜花、艾草的金瓶,另一头在长街两旁支起食盘架,十步相隔,一路接排到后海御苑,里面摆满五色蒲、百草霜、糖果巧粽、菱叶翠珠……

        而先前已经在忙活的内侍则三两成伙,架起云梯,拿长杆挑着“天师降五毒”的吊屏,小心翼翼往各处楼台的阑额上挂。

        按照宫里的新规矩,五月节君臣共乐,普天同庆,从月初开始整整要热闹十来天。

        连穿公服的起居女史也早早换了应景的艾虎补子,立在阙阁的飞檐下,拈起钿花彤管,在铺开的青藤宣本上落笔记录。

        “同泰九年,孟夏,内织染局进呈海天霞色新绸,帝钦定服样,命制成衣。五月初一,宫中依例添换新装,四门之内如祥云浮动,一时紫宸增色,玉京生辉。是日,帝幸万象神宫,纵览圣朝气象,大悦。”

        正斟酌下面的词句,冷不防被旁边的轻笑声吓了一跳。

        “啊,陛下……”

        一身柘黄团龙锦袍的同泰帝高琮倚在金柱上,目光品咂似的瞄着那段刚写成的起居注:“怕什么?朕看你写得尚可,嗯,不过……”

        说着挪步偎近,握住那女史执笔的手,轻轻按回去,在“天”字的捺画上润改。

        “既然说是‘圣朝气象’,就得写出风采神韵来才对,瞧仔细了。”玉音蕴笑,撩得那女史缩了缩颈,身子不由自主倒向熏透了龙涎香的怀里。

        才改了几笔,背后就有内侍不闷不响地唤了声“万岁爷”。

        高琮斜了一眼悬梯口,松开手,对兀自满面红晕的女史挥挥袖子:“罢了,罢了,就这么着吧,回头再添两首赞诗上去,算朕的御笔。”

        候着回话的内侍赶忙近前呵腰:“启禀万岁爷……”

        “是长公主进宫了么?”高琮走上两步,急着问。

        “呃,奴婢吩咐了人在东华门那迎着,这会子还没见到长公主殿下的仪驾。”

        那内侍抽着脸赔笑:“是圣福皇太后她老人家出寝了,皇后娘娘陪着说话,正等陛下过去呢。”

        高琮喜色一沉,没精打采地坐到髹金云龙雕纹宝座上,拿手扭起眉头:“那你再上清宁宫回一声,就说……就说朕清早又犯了头风,现在还不大舒坦,等用了药再过去问安。”

        这摆明了是想拖着等信儿的意思。

        那内侍虾腰一脸苦相:“万岁爷慈悲,方才来的时候太后娘娘就念叨得紧,这话奴婢可不敢去回。”

        左右瞥了瞥,又凑近:“长公主宫里的徐公公捎了话来,让万岁爷不用作难,只管宽心先过去。”

        “当真?徐大伴还说什么了,你打听明白没有?”

        “乖乖,章华宫来传话,哪容得了奴婢多嘴多舌。不过,既然这么说,那一准儿是错不了的,凭着长公主殿下的神通,何曾让万岁爷落空过?”

        那内侍一番劝慰,高琮的脸色略微好看了些,踌躇半晌,才磨磨蹭蹭地移步起驾。

        从延春门进内廷,除了正殿外,东西两苑间最壮阔恢弘的便是清宁宫,远看幢然如山,异常显眼。

        进殿没走多远,就听通廊深处乱吵吵的。

        等到了临着园子的花厅门口,不知什么东西突然从里面“嗖”的飞出来,不偏不倚正打在团龙锦袍的玉带扣上。

        “啧,怎么又偏了!”

        皇后姜氏在厅里气哼哼地直跺脚,凤冠上的博鬓、珠滴簌簌乱颤,抬头一看门口,立时撅嘴招手叫道:“皇上快来,我今儿不知怎么回事,就是射不中,真急死人了!”

        高琮干扯着唇角,搭了一眼落在面前的竹箭,抬脚绕过去,到摆膳的长案前打躬:“孩儿耽搁久了,请母后恕罪,恭祝母后长乐无极。”

        “姨母,你快叫皇上帮帮我嘛。”姜氏沉下身子,扯着凤床上的人腻声央求。

        安坐受礼的杜太后兴致不错,没让高琮真拜下去便在胳膊肘上一托,笑吟吟地温声道:“瞧她急的,你来得正巧,索性也射几箭吧。”

        高琮瞥向长案,上面照定例排满了二十四道早膳,瞧着却是汤水未曾沾过,末了还加了两只斗彩小碟,各放着几个串珠大的粉团粽子,一边戳着拃把长的竹箭,另一边已经七零八落的散了样儿。

        “孩儿是什么斤两,母后还不清楚?往年好几回都是请阿姐代手,就别丢这个丑了。”

        他说着,装作打量案头,岔开话:“今日是节庆头一天,朝中没什么要紧事,孩儿正好陪母后用膳。”

        杜太后叹口气:“这陪个什么劲,见天里来来回回都是些换汤不换样的东西,嘴里也嚼不出什么滋味儿,胡乱对付两口就成了。”

        转手指指挨到身边撒娇的姜氏努嘴:“你啊,射中射不中的不打紧,赶快哄哄这丫头吧,不然,哀家今日这碗粽子也吃不消停了。”

        高琮赶鸭子上架似的被轻推了一把,眼见姜氏媚眼笑着将短弓递到手边,只好接过去,从宫人捧来的托盘中拈了支竹箭搭在弦上。

        姜氏这会子也不着急了,凑到凤床上跟杜太后一道坐着。

        “姨母这些日子念叨的可不就是江南的鲥鱼么,旨意早下了,盼来盼去到现在也没个影子,真不知南直隶那边河道衙门和镇守司的奴婢是干什么吃的,回头非得让皇上传谕治罪不可。”

        听到“鲥鱼”两个字,高琮手一滑,弦没拉紧竹箭就弹了出去,打着跌落在了长案上,转头偷瞥了一眼,背后那两人自顾自地聊着,压根儿没瞧他。

        “不是偏巧赶上那边涨水么,平常从南到北走一趟就不易,如今八成是真有难处。”杜太后捋着长甲套叹气,“当初先帝爷仁德,免了他们的供奉,直到这两年才捞着尝个鲜,今年瞧来是不成了。”

        姜氏顺着话撇嘴:“姨母宅心仁厚,可也不能任由他们糊弄过去,连这点孝敬都敢敷衍,倘若没个整治,有些人怕是要飞上天去了。”

        “嗨,几口鲥鱼而已,吃不吃也没什么。不过,南直隶那边一大摊子事儿,如今又缺了管事的,是得找个稳当的人看着。”

        杜太后话锋一转,看向高琮:“哀家这里倒是有了人选,皇上看看差不多,就这么办吧。”

        姜氏在边上跟声道:“可不是,那么要紧的对方,不用自家人哪成?皇上奉懿旨定的事,也省得朝堂里叽叽歪歪。”

        说着,挽住杜太后娇笑:“早一日安排妥当了,也好早叫人过去预备,我还想着让宫里调艘大船,陪姨母出趟远门,走海路下江南,算算日子,九成九能赶上吃个尾鲜,也算尽了份孝心……”

        没等这句闲话说完,厅外蓦然似笑非笑的“呵”了一声。

        “就为了吃口可心的,不顾太后慈躬安泰,千里遥远的奔波,咱们这些做儿臣的还敢说个‘孝’字么?”

        几乎同时,一抹丹霞如血的裙色斜入眼中。

        迎着蓦然注视过来的目光,高珚不紧不慢迈进厅堂,纻丝红罗大衫的下摆随着步幅一漾一漾地拂动。

        这种红不常见,也不在仪服规制之内,取的是荔枝熟透时独有的皮色,浓而不沉,艳而不妖,恍若朝霞暮霭般灵韵飞扬。

        就像她迥异于中原女子的五官,皇城之内独一无二。

        正晃晃悠悠瞄着粉团粽子的高琮一见她,当即把弓箭丢给内侍,迎了上去。

        杜太后瞧得紧了下眉头,神色倒没什么大变化,旁边的皇后姜氏已经拉了脸,不情不愿地站起身,嘴里闷声嚼咕着。

        “阿姐,这……”高琮欢喜中又难掩忐忑,目光不由自主瞄向随行宫人手里的食盒。

        “皇上可真是米汤里搅面,稀里糊涂,这么要紧的东西就忘了?”

        高珚沉眸责备,眉梢不着痕迹地一撩,拿过食盒转手递给他。

        “啊哟,可不是。”

        高琮如释重负,会意的接过话,喜笑颜开地听着数落,见她走到案头照规矩问安行礼,赶忙也跟过去,揭开食盒的盖子,亲手端出一碟还带着温热气的鲥鱼。

        “这是孩儿命南直隶加急递送的时鲜,进呈母后品尝。”

        那鱼是带鳞清蒸的,通体浮雪似的莹润,仿佛刚出水的模样,一看就知道在路上绝没超过二十个时辰,配上嫩菇、鲜笋,几茎香葱衬托,竟有种叫人不忍下筷的精美。

        杜太后瞧着讶异:“不是说那边水发得厉害,路都毁了,没法子送么?怎么又……”

        高琮垂着眼回话:“这个,据奏报上说,先头有几批人确是半途没了音信,后来不得已,交给锦衣卫南镇抚司督办此事,虽说……嗯,多费了些周折,但总算没误了母后享用时鲜。”

        他期期艾艾,眼还不住瞥着高珚,姜氏一旁都看在眼里,脸色愈发不好:“既是这样,陛下该早些言明,好让母后放心才是,怎的一直没见提起过?莫非锦衣卫如今也跟下面有些人似的,阴一套阳一套,仗着胆子学会瞒事儿了,之前连皇上也不知晓吧?”

        锦衣卫是天子亲军,粘连上都是天大的罪过,更别提越俎代庖。

        她没明说“仗着胆”是仗了谁的胆,可淡声细气间那把“刀”就随着斜瞥的目光递到了高珚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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