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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红鲜绿嫩


天已经全黑了。

        连片的雨幕深处,高耸的八字墙左右张立,全盔全甲的官兵绕着墙将几进院落围成铁桶一般。

        一道闪电从半空里劈下来,几乎笔直落在硬山顶的门楼上,刻着“南直隶巡抚署”的牌匾被照得一片惨白。

        炸雷连串滚过,暴雨倾盆如注。

        前院正厅的月台上,七八个被摘了乌纱的官员连串跪成一溜儿,脖颈边全架着绣春刀。

        四下里是无声地狱般的死寂,刀光明晃晃的返照在那些纹饰各异的补服上,攒绣的飞禽走兽也像随着战栗的身子瑟瑟发颤。

        在他们对面不远,几十名男女老少被捆在雨地里,每人背后都站着一个外披蓑衣,内罩锦袍的校尉。

        随着一声喝令,落刀的风响齐刷刷掠过,大大小小的脑袋滚在地上,血水混着雨水,恣意横流……

        领头的百户抄手站在门廊下,饶有兴味扫视着旁边那几张悲愤欲绝的面孔,狞笑吩咐:“人头跟名册对不上数,仔细再搜,一个活口也别漏!”

        下面的锦衣校尉轰然应命,麂皮靴踩过泡在血河里的尸堆,奔向院落各处。

        其中一队人径直寻到后堂,这里之前已经来过,灯架子东倒西歪,遍地狼藉。

        几个冲在最前头的刚进门就开始翻箱踢柜,一副要把这里掀个底朝天的架势。

        满缸没上去凑热闹,踱步在房内绕着圈儿,随手拿刀背四处敲打。

        走到拔步床边时,刀鞘不经意在雕花围子上磕了下。

        一声蚊虫般轻细的抽息蓦然传入耳中。

        他倚在床架子上听了听动静,悄悄跨进前廊,摸到妆台下的侧板竟是虚的,于是暗自戒备,顺势一把拉开。

        板后的空洞里,一个幼小的身躯悚然向后缩,昏暗中看不清面孔,隐约能瞧见那双恐惧失神的眼。

        满缸迟疑愣了愣,握紧的刀又垂了下去,瞥见左右没人注意,默声把侧板原样盖好,起身若无其事的往外走。

        外头又是一串闷雷,风“呼”的涌开了窗子。

        背后清脆地响起木板翻落的“啪嗒”声。

        “哈,好个狗崽子,藏得这般严实!”

        满缸停步回身,撕心裂肺的哭喊也戛然而止。

        鲜血飞溅过来,把雨水冲洗过的绣春刀又染红了,顺着前尖往下淌,淋淋漓漓滴在脚边……

        雨还在下。

        沿河的土堤终于坍开一道口子,大水汹涌漫过断壁残垣,转眼吞没了邻近的街市。

        对岸的内城地势高,暴涨的洪锋只淹过石基,俨然固若金汤。

        过了内河东水头的港岔,随船一入乌衣巷,立时就像坠进了软红十丈的温柔乡。

        一路顺水过去,夜市喧嚣震天,酒家陈酿飘香,戏园昆腔盈耳,青楼莺燕欢笑,画舫在碧波中徜徉,人潮于灯海里流连。

        纵然雨势不消,两岸依旧流光溢彩,旖旎如画,当真是梦不完的六朝金粉,看不尽的秦淮风流。

        这时候,谁也不会去留意舟楫往来中那几艘首尾相连的棚船。

        转过河湾,船慢悠悠地泊进埠头,低沉的指令随即从前艄传进舱内:“且等一刻再走。”

        坐在里面的几个锦衣校尉都抻着腰骨松快下来,无聊凑到一块闲侃,只有角落处的满缸闷声没动。

        前襟那片血迹早被雨水泡得晕开,油灯烘衬下愈发浓艳。

        他偏着头,把绣春刀抱在胸口,目光斜斜落在草帘的细缝间,像百无聊赖地看街景,又像什么也没瞧,只是在想心事。

        见他呆呆的不吭声,其他人便故意上前撩拨。

        “怎么,这半天还没缓过劲来?”

        “小杆子,头回见血,八成吓着了吧。”

        “老话怎么说来着,‘笼布里裹豆腐’,怂包。”

        几句话引得身边笑成一片,满缸这下耐不住了,眉眼青葱的脸窘得通红,没等回嘴,旁边就有开口解围的:“行啦,行啦,才当差没几天的生瓜蛋子,哪个当初不是这熊样?”

        说着转过来笑道:“小子,知道你的心思,头回动刀杀人,瞧见里面有老嬷子小娘们,下不去手吧?嘁,这是积德行善的好事,你懂不懂?”

        “好事?”满缸抽了下腮帮子,直着眼发懵。

        来之前手令上说得清清楚楚,奉旨抓捕南直隶一干朝廷钦犯,锦衣卫上承君命,为国除奸,绝没有二话,可他万没想到干得竟是屠戮妇孺的灭门勾当。

        几十条人命,问都不问就料理了。

        这也能叫积德行善?

        “废话,顶梁的男人都倒了,这些女眷照规矩都得没入教坊司为妓,往后被千人跨,万人骑,那才真叫生不如死,了结在咱们手里,还能落个清白身子,不比毁了贞节又活受罪强?”

        见满缸还一副还转不过弯儿来的样子,说话那人咂嘴翻了个白眼:“干瞪什么?实话告诉你,咱们这回明着奉了圣旨,其实办得是章华宫的差,收拾一个二品巡抚算得了什么?呵,这趟差事办得好,大伙儿都有赏,可要是办砸了,到时候没法交代,查问下来,谁去顶罪?自己掂量掂量,瞧着挺伶俐的娃儿,这是犯得哪门子傻?”

        满缸只知道皇帝高居玉京的皇城大内,章华宫是个什么所在还头一回耳闻,听这的意思,那里住的似乎是十分了不得的人物,说出来的话都跟圣旨差不离了。

        正满肚子糊涂,有人也好奇起来:“章华宫,永安长公主!怪了,这南直隶巡抚到底犯了什么事,之前一点风声都没有?”

        “怎么没风声,是你不晓得罢了。”一旁的人不以为然,“前些日子便是这个巡抚派人往章华宫里送了个昆腔班子,结果就闯出祸来了。”

        “这不是进呈孝敬么,就算没功,也不至于落个死罪吧?”

        “那谁知道,兴许是坏了章华宫的规矩,又或者犯了哪样忌讳,嗨,总归是‘走路碰上劫道的’,倒霉呗。”

        话音未落,就听对面嗤着鼻子冷笑:“听过一星半点的皮毛,就敢满口胡沁。”

        之前那个脸上挂不住了,嘴里嘟嘟囔囔,其他人却不再理他,纷纷偎到另一头追问究竟。

        那“深悉内情”的校尉故意卖起关子,等吊足了胃口,才高深莫测道:“有这回事不假,可章华宫是什么地方?区区一个昆腔班子,稀罕么?长公主殿下要的,不过是那几个细皮嫩肉的小倌人罢了。”

        众人先是一愣,随即恍然悟出门道,纷纷露出淫猥相,色眯眯的嬉笑起来。

        满缸这会子才算闹明白,敢情“章华宫”指的就是长公主殿下,难怪如此飞扬跋扈,随便一句吩咐,就能让人落个诛灭满门的下场。

        他抽冷打了个颤,后面那些话没细听,这时插嘴问了句:“长公主要小倌人做什么?”

        问得一本正经,却没留神拔高了嗓门儿,当即被捂住了嘴。

        “小声些,不要命了!”那校尉沉声瞪眼,好半天听外面没动静,才松口气撒开手。

        “嘁,他连毛都没长齐,哪懂得这里头的乐子?”边上的人看满缸还是一脸懵懂,接口打趣,“男人困觉都想有个丫头焐脚,长公主身边就不兴要几个暖床的汉子?你以为能干什么?”

        满缸虽然年纪不大,可也不是三岁孩子,到这份上自然有几成懂了,没等深琢磨就闹了个面红耳赤。

        先前追问底细的人嚷嚷起来:“别听这小杆子打岔,说正经的,别管送曲儿还是送人,不都是投其所好么?究竟为什么……”

        “这还拎不清?”

        那校尉已然有些不耐烦了:“这帮唱曲的小倌跟青楼粉头一样,年纪、皮相、色艺都分着品级,虽说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可你们不想想,长公主如今青春几何了?弄些个每日不修面便不成的老扒头戳在眼里,岂不是提醒自己也老大不小了么?那巡抚马屁拍在马掌上,死得半点不冤枉。”

        说到这里,瞥量着满缸,故意在他尚显单薄的肩头上捏摸:“若真要送,也得像这娃儿似的,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条有身条,关键的是未经人事,再涂脂抹粉,用心拾掇一番,嘿嘿……”

        满缸没想到自己好奇插句嘴,竟被当成了笑料,不由脸烫得发烧,气冲上来,忿忿地掀膀子甩开对方,坐回窗边不吭声了。

        众人见逗得他当起真来,兴致更高,又是好一通揶揄,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闹腾什么?都坐稳了!”

        外面的喝令凛然送进来,舱内立时收声静气,谁也不敢再言语了。

        船身晃了晃,驶离埠头继续往前走。

        走了一程,渐渐过了那段烟花繁盛之地,远远望见星星点点的光亮连成片,细看之下竟全是渔船的灯火,绵延几里长,几乎把江面都挡了起来。

        眼前分明是夜捕的渔场,要进京断然不会从这里转船。

        正狐疑间,外面传来“鹧鸪”的鸣叫声。

        这是锦衣卫中的暗语,但凡听到便是有十分隐秘紧要的差使。

        朝廷钦犯都抓捕归案了,还有什么大事?

        众人更是一头雾水,但训练有素,手按刀柄从舱里鱼贯而出,冒雨走上前艄,就看甲板上五只小木桶整齐排开,桶盖敞开着,里面是空的。

        左舷不远处,一艘硕大的渔船灯火耀眼,十几名船伙吼着号子拉起吊索,随即开网拣鱼。

        片刻之后,船主带人跳帮过来,战战兢兢陪着笑脸把篓筐捧到领头的旗官面前。

        那旗官也是一副正儿八经的谨慎模样,审视半晌才点头认可。

        船主呵腰长出了口气,赶紧吩咐手下将五条膘腴体肥,银鳞如雪的鲥鱼挨个放进木桶里。

        到了这会子,傻子都看得出要干什么差事了。

        满缸他们直愣着眼看船伙往桶里泼进猪油,再撒上大把冰块,随即装盖密封。

        这时候那旗官才走上前,横眼扫过众人。

        “你们是从南镇抚司几千兄弟中精挑出来的,闲话不多说,东西都瞧见了吧,从现下算起,二十个时辰之内务必送进京里去。若是迟了一刻,哼哼,锦衣卫里从此便再没有你们几号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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