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碧池波绉
瞧着那帮人大摇大摆出门走远,满缸忍不住的啐了几口。
狗仗人势,以多欺少,堂堂的北镇抚司就这副德性样儿?
他肚里憋着火,怎么也没想到刚来这里便无缘无故得罪了一票人。
本来就是几个没职衔的小喽啰而已,也不怕他们来找麻烦,可是被指挥使的儿子盯上,就委实有点不妙了。
只怕往后的日子不光没法太平,说不准还要倒霉。
满缸也懒得往下深想,反正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大不了一封调令再被发配回南司去。
可这么一来,之前得了升赏的欢喜劲儿也没了,四仰八叉在榻上躺了片刻,只觉心烦的无聊,索性换了身便装,溜出门闲逛。
内城衙署中,就数锦衣卫北镇抚司离皇城最近,送鲥鱼进来的时候光顾着快跑,如今细看才知道什么叫恢弘壮阔。
午后天光正好,满缸沿路边走边瞧,发现隔着五府六部一众机要重地,百步宽的天街对面还有处金碧辉煌的宫阙,一头比邻大内,另一头紧挨着金水门,红墙绿瓦的院落中还立着一座七层玲珑宝塔,十分醒目。
他好奇又走近了些,抬手遮个“凉棚”望过去,只见歇山顶门头的牌匾上分明写着“章华”两个字。
章华宫?
住在里头的可不就是那个专养小倌人的永安长公主么?
之前已经见识过她的心狠手辣,现在看来,飞扬跋扈的传闻也不是瞎扯,要不然寝宫怎么敢肩并肩挨着皇城,地势还高出一截?
要照这么说,应该有不少跟自己差不多岁数的少年,此刻正在里面受苦遭难吧?
他偏头望着深廷广苑出神,旁边巷子里忽然有个驼背快步走来,嘴里喊着:“劳驾,借光,借光!”。
没等回神避让,对方已经匆匆走了过去。
擦身挨近的瞬间,满缸就察觉不对,一个擒拿抓住对方的胳膊,顺势扭过来,果然见那只手里攥着自己的钱袋。
他本来就窝火,出门没走几步还遇上掏兜的贼,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当即加了把劲捏紧对方的骨节。
“公子饶命,公子饶命,小的……小的三天水米没进了,实在没法子……”那驼背动弹不了,疼得嘴歪眼斜,不住口的求饶。
这人身子半残,破衣烂衫,瞧着的确可怜。
满缸虽然不是好脾气,可也从不跟穷苦人为难,既然让对方得了教训,也就消火了,想想又拿出一两碎银给他。
那驼背抹了几把泪,千恩万谢之后,一溜烟去了。
满缸揣好钱袋,转身正要走,心头猛地“咯噔”一下,手在怀里探了个遍,那块刚刚换发的北镇抚司牙牌已经没了影。
……
过了内城渡口,越往北,热闹劲就越淡,到了蔡市桥一带,几乎已经没什么人气。
城墙边有条偏僻逼仄的巷子,转弯没多远就可以看见灰瓦白墙的院落,小门小户,毫不起眼,只有几株移栽的新鲜翠竹显出这里并非空宅。
一个吊膀弯腰的驼背站院落前,警惕的朝巷头巷尾望了几眼,见没什么异样,便抹去脸上的铅粉,从后颈领口里扯出厚厚的布垫子,直起腰身,悄声溜进门。
对面前厅紧闭,旁边半敞的窗户却像烟囱口似的,“呼呼”往外冒着烟,不大的院子里满是焦熏味儿。
“驼背”走过去,不轻不重地在门上敲了三下,等里面传出咳嗽声,才闪身而入。
屋内光线昏暗,焦熏味儿和汤药味儿浓得愈发冲鼻,烟雾缭绕中,一个苍老干瘦的人阖眼靠在躺椅上,右边袖子卷到腋下,枯瘦的胳膊筋脉浮凸,触目惊心,手腕和肘窝更是隐隐泛青,身旁的小厮正拿点燃的艾条在几处穴位上灼烧。
这样深入肌骨的寒湿病触目惊心,治法更是吓人,瞧着都瘆得慌。
“驼背”眉眼抽搐了几下,没敢出声打扰,恭恭敬敬候在边上。
躺椅上的老者额头渗出一层虚汗,鼻中轻沉地哼着,正在强忍炙烤的剧痛,手臂那几处穴位渐渐成了焦黑色,他青白的脸才有了点暖意。
伺候的小厮熄了火,端着药罐子走进隔间。
“见着了?”老者放下袖子,长长吁了口气问。
“驼背”赶忙上前应声,从怀里掏出一块色如黄玉的牙牌捧到跟前:“回徐公公,奴婢在景阳楼下边等了大半个时辰,那小子一出北镇抚司衙门就见了,也没怎么纠缠,只拿了见证回来。”
老者没睁眼,淡声点头:“人什么样?”
“就是个半大小子,手脚有点利索劲儿,除此之外,也没见哪儿出挑。”“驼背”撇嘴不以为然,“不过,还算没傻到家,钱袋子护得挺紧,可惜眼头太慢,应变也差得远,这会子八成还跟没头苍蝇似的满世界找呢。”
老者倒听得会心一笑:“那也算是难得了,咱家像他这么大的时候,还在混堂司烧水做粗使呢。”
他慨然轻叹,转而正色道:“行,你去吧,记得把牙牌还了,这玩意儿可大可小,一个刚提拔进北司的小小缇骑,在京里又没有根基,锦衣卫那边当真查问下来,他可担待不起。”
说话间,脸色愈发疲惫,抬手挥了挥。
费了这番周折,就为试一个毛头小子的本事,拿了东西还要原样送回去。
那“驼背”很是不情愿,肚里犯起嘀咕,脸上却不敢露出半点心思来,当即应声“是”,呵腰退了出去。
厅门从外面掩闭,没等脚步走远,就听见从高处一跃而下的风响,不用看也知道有人硬生生闯进了宅院。
躺椅上的老者睁眼眉头一紧,沉寂的眸色陡然亮起来。
“你,你怎么……哎哟!”
外面“驼背”错愕的惊呼已经变了腔调,劈头盖脸的拳脚声中,一个少年扯着嗓门破口大骂:“好个装驼的狗东西,贼爪子竟敢往小爷怀里伸,你作死么?把老子的牙牌还来!”
·
黄昏,白日到了落幕的时候,天地徐徐陷入朦胧混沌。
但一天的喧嚣似乎并未退尽。
寝殿东首的梢间最先掌起灯,辉煌的光从门口的鎏金红柱一溜笔直接连过去,铺泻在地屏宝座的脚榻前。
宝座中的高珚正把脸儿埋在大袖里,扶着紫檀围子笑得花枝乱颤,左右的贴身宫人没敢太放肆,可瞧着站在台基下的内侍,一个个也都掩唇抿嘴,忍俊不禁。
那内侍半张脸肿得像发面团子,嘴歪眼斜的模样配上苦兮兮的表情,说不出的滑稽。
“殿下,您是没瞧见,那小子跟吃了炮仗似的,半声不响突然闯进来,刚一照面就下死手,咝,哎呦……”
他抚着脸诉苦,没留神牵动了伤处,疼得直咧嘴,露出缺了半个的门牙,几个宫人终于忍不住,“噗嗤”乐成一团。
高珚笑过那股劲儿,正起身子,尤带戏谑地扬着唇角瞥他:“你啊,自找的。只管偷什么不好,偏拿那块牌子,扯上身家前程的东西,搁谁不起急?换成是你,不定怎么整治人家呢。”
说到这里,又狭眸好奇:“这听着倒新鲜,究竟是什么人,能叫你吃这个亏。”
“可不就是那个递送鲥鱼进京的南镇抚司缇骑,连正经大名都没有的小崽子,昨儿晌午在徽音门外,钱指挥使提过一嘴来着,殿下心里牵的是朝廷社稷,哪会把这点小事放在心上。”
内侍仍是一脸愤愤难平,在那里嘟囔:“要不是念着在徐公公府上,怕惹出乱子来,奴婢能吃这个亏么?”
“怎么着?要不然本宫叫锦衣卫把人送来,拣个没顾忌的地方,让你报仇去?”
半冷不热的话从头顶飘过,显然是听烦了叫屈的牢骚。
“这,这……奴婢……奴婢哪儿敢呢。”内侍察言观色,见情势不对,颤着声连头都不敢抬了。
高珚搭肘倚着侧边的紫檀围子,手里盘着沉香禁步,跷脚换了个坐姿:“行啦,算你辛苦,本宫这里有赏,回头到尚药局领几帖药,晚上先不用当值了,好好养养这张脸,猪头夜叉一样到处晃荡,别吓着人了。”
先撂个脸,再顺毛摩挲两下,转眼就安抚得那内侍连声谢恩,只听她又道:“下去给徐大伴捎个话,就说这孩子的确有点意思,只要看准了有真本事,不管搁在那儿,能实心办差就好,犯不着这么揪细。”
话点到这里,意思就很明白了。
那内侍依着规矩躬身应了,脚下刚转个圈,又拧了回来:“嗨,瞧奴婢这一盆糊涂浆子,差点给忘了,天刚擦黑那会子,建昌侯杜松从景龙门进了大内。”
高珚这时已经靠在后围的软囊上半阖了眼,闻言眉梢淡挑:“哟,这么快,还真是举贤不避亲了。”
“谁说不是呢。”内侍顺话跟着笑,“圣旨还没下,便上赶着来了,居然也不到万岁爷那儿叩头谢恩,一路直接就去了清宁宫。”
“这话说的,顺天府尹迁南直隶巡抚,还不兴他们自家人关起来门来乐呵乐呵?”
高珚端起宫人敬上的安神茶,拿盖子轻刮着盏沿儿,蹭出一串轻笑般的碎响:“告诉锦衣卫,把眼头放亮,本宫等着他们报好信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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