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初恋一

话说我们这位天宝小公主可是从小儿在蜜罐中长大。出生时天降祥瑞，算来如今已有十四岁。爷爷是赫赫有名的东疆老国主，父亲是东疆唯一的王子，母亲是王妃，也是父亲唯一的嫔妃。

        自从皇帝爷爷决心礼佛后，便遣散了自己所有的嫔妃，因此诺大的东疆宫廷，人口关系简单，俨然一个寻常百姓家庭。

        小公主打小养在爷爷身边，一同住在蓝城的行宫里。这行宫距离王城只有四十里的路程，却仿佛是隔绝了外面的世界，是一个清幽寂静的地方。王城就不一样了，人来人往，一片繁华，还有各地前来做生意的商人，奇装异服，各种好玩的物件儿，在蓝城是绝对见不到的。小公主很喜欢王城，因为热闹，也因为父王和母妃就住在那里。

        皇爷爷礼佛，一开始只是当做修身养性，因为东疆并无真正精通佛学的大师。后来来了一个大和尚，叫做莫严，此人原本在西州做国师，为西州皇帝宣扬佛法，却不料篡位的皇帝认为佛法为异端，下令举国灭佛，危难之际，莫严在弟子的掩护下，乔装打扮，一路逃亡。听闻东疆的国主尚佛，慕名前来，意图再次将佛法发扬光大，度世间一切苦厄。皇爷爷对佛法充满兴趣，欣然收留了大和尚，甚至为其在行宫里建造了云麓寺，日日听其讲经，对他的学说很是信服。

        大和尚来的时候，带着一个十多岁的小男孩。天宝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只记得他额头有一道浅浅的伤疤，像一只因为受惊而警觉的麻雀，眼里仿佛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他的眉毛浓黑，说真的，天宝此前还没有见过哪个人有这样浓黑的眉毛。他的眼珠子也是漆黑漆黑的。虽然衣着简陋，但是面容白净，有些像……像夜间挂在枝头的惨白的月亮。天宝觉得，他整个的人，就像是一团黑影。天宝不懂，人为什么要有悲苦。她是快乐的，所以以为快乐是人的常态。

        在小公主六七岁的时候，这位昔日雄踞一方的霸主，脱去了皇服，剃度了头发，做了真正的和尚，尽管一开始臣民皆以为他们的国主只是因为连丧几子，悲痛过度，想借此向上天做做样子。大和尚的到来，以及国主的遁入空门，使得佛学在东疆迅速获得追捧。

        在小公主的记忆里，蓝城行宫里总是有着很多身着青布衫袍的秃头男子，日日敲钟诵经，嗡嗡之声萦绕在半个行宫之上。皇爷爷便盘坐在那片嗡嗡声最中央的蒲团上，他的旁边总是坐着莫严大和尚。大和尚是一个精瘦的老头，白色的眉毛如同草丛一样杂乱而浓密，底下藏着一双笑眯眯的眼睛，仿佛看遍了世间的苦厄，洞穿了一切道理。

        皇爷爷年轻一些，但也眉须花白，身材清瘦，形容整洁，只是眼神总像是含着冰块。他很少用眼睛聚焦地看别人，只除了两个人。一个便是大和尚，在辩经时，他会死死地盯住和尚的眼睛，试图寻求想要的答案，那是唯一一双他看不透，也不会因为帝王的注目而退缩的眼睛。另一个便是小公主了。当小公主在侍女和乳娘的簇拥下，一蹦一跳地跑进寺院，穿梭在拥挤的小和尚中间，用清脆的声音叫着“皇爷爷！皇爷爷！”时，他的眼神会立刻柔和起来，像冬日阳光下蓬松白雪，整个地投送到小公主身上，关切地看着她的每一步，仿佛这样就能扶住她，使她不会再跌到。这时旁边大和尚的眼光却在皇帝身上，眼里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像是看穿了这位复杂的帝王的心事。待到公主爬到最后一个台阶上，皇爷爷便张开双手，一把将其揽起，放在膝盖上，亲昵地摩挲着小公主发髻。小公主最喜欢揪皇爷爷的胡子玩，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十多岁，尽管父王和母妃每每看见时总会惊愕不已，用最严厉的眼神示意这是不好的行为。然而，天宝公主天性大大咧咧，并不以为意。

        父王每个月都会来行宫，有时候王兄也来。他们是来向皇爷爷汇报政务的，那些冗长的谈话，天宝每每听着便躺在皇爷爷盘踞的腿上睡着了。当然了，小公主也会常常回王宫去住，呆上十天半月也是有的，尽管多数时间会被皇爷爷派侍女随从接回行宫。每次回王宫时，母妃恨不得一整天都围着天宝，陪她睡觉，看她吃饭，满足一切她想要做的事。父王即使政务再繁忙，也会携王兄一道来母妃这里团聚，一家人一起吃饭，分享见闻。王兄很疼爱这个唯一的妹妹，出游时，遇到什么好玩的物件，总会带回来好生留着，或是公务经过行宫，或是等妹妹回宫玩，送给她做礼物。知道天宝喜欢看些有的没的杂书，他也都会偷偷藏好，等到父王母妃都不在的时候，夹在各种小玩意里，塞给她。每当临走时，母妃总是恋恋不舍，亲自打点一应物品，反复地叮嘱乳娘和侍女，要对公主细心照料，大病小灾也要及时派人回来通传。然而年幼的公主并不懂得母亲的担心。她爱母妃，爱父王，爱王兄，但也爱皇爷爷，爱行宫里的伙伴们。

        小公主在行宫里并不孤单。天宝有两个最好的玩伴，一个是慕容将军的公子慕容世初，一个是拓跋宰相的独女拓跋玉儿。还有一个，那个眉头紧锁的少年，天宝知道他一直在蓝城，可是后来再没有见过。慕容将军一生随皇爷爷出生入死，现在是东疆最厉害的大将军，世初哥哥是他的小公子。拓跋宰相是朝廷的柱石，妻子是父王的妹妹，拓跋玉儿便是这位皇姑姑的独女。皇爷爷以陪伴公主为由，将世初哥哥和玉儿姐姐自小接到行宫来，赐院居住，日常与公主一同玩耍，一同听佛经，一同上学。

        世初哥哥年长天宝三岁，脸上混合了慕容将军的粗狂和他那汉族母亲的精致，小小年纪便已经与不少侍卫一样的高了。玉儿姐姐年长两岁，是典型的乌卓美人，高鼻深目，大大的眼睛忽闪忽闪的，脸颊泛着天然健康的红晕，茂密的头发天然蜷曲，像一朵清晨带着露珠的玫瑰。在天宝还稚气未脱的时候，她已经出落的亭亭玉立，人群中总是最光彩照人的那一个。即使是无忧无虑的公主，有时也会忍不住对玉儿姐姐投去羡慕的目光，总是在想，中原书中说的“闭月羞花”，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了吧。

        三个小孩，耳鬓厮磨，朝夕相处。然而在那些看不到尽头的漫长岁月，少女的心事正在抽枝发芽。

        天宝爱听故事。虽然教他们的夫子讲得都是太平盛世时仁义道德礼义廉耻的故事，教授佛经的和尚讲的是佛祖涅槃之类的佛家典故，可是天宝最喜欢的还是英雄的故事。在这个战乱的年代，还有什么比英雄的故事更有趣味呢？五百年的时光里，产生了那么多的英雄，留下了那么多荡气回肠的故事。

        可是行宫里能给她讲故事的人并不多。她们讲的故事，总是翻来覆去，有限的几件，已经不能满足天宝的胃口了。而且父王和母妃渐渐的发现天宝整日里出口便喊打喊杀的，有失皇室体面。女孩子家，应该以温顺恭谨为主，他们说。于是将爱给她讲故事的侍从撤了去，也下令宫里的人不许再给天宝灌输一些不正经的东西。

        可是胃口一旦被打开，就很难戒掉了。于是天宝便去找各种的历史典故传奇杂剧，去从书卷里搜寻英雄的事迹，拼凑英雄的模样。书里的人那么有趣。他们身长八尺，容貌甚伟，他们身着白衣，剑眉星目，他们谈笑风生，挥斥方遒，他们武功盖世，博学多才……而最最重要的，也是最最吸引天宝的，是他们总是有一位美丽的爱人，“冲冠一怒为红颜”，那是多么美好的故事啊！

        在比对了所有的英雄人物之后，天宝决定了她最喜欢的一个，据说那是一位北国的皇帝。可是北帝是东疆的敌人，这是即使是小宫女小太监都知道的事。他们怕他，恨他，连提也不愿意提起他。若是实在绕不过去要提到他，也只用“那个魔头”来替代，说他会毁坏一切的和平。

        在搞清楚了这点后，天宝并没有因此也和他们一样怕他恨他。相反，她只是将这个秘密藏在心里，独自个儿继续喜欢他。

        这是她的心事，是一片秘密的花园，除非她允许，否则没有人可以进得去，窥见她的秘密。

        在天宝看来，他是当今天下最富有传奇色彩的帝王了。近来读的传奇杂剧里，几乎都是他的故事。书里说他长相英俊，年少成名，征战四方，一生戎马，战绩辉煌。还说他有一位最爱的女子，一位美丽的亡国公主，他曾为了那位女子做了许多轰轰烈烈的事迹。比如在她国破家亡的时候，千里单骑，营救了他的公主。在老皇帝老皇后为他选择的许多门当户对的女子当中，执意娶这位举目无亲的公主为妻，与她生子，爱她敬她，给了她全天下最盛大的荣宠。可是故事的结局，美丽的公主死了，死在了他最爱她的时候。可是然后呢？之后的故事便很少有人提及了。可是天宝却总觉得意犹未尽。按照天宝以往读过的故事，最爱的人死了，那么剩下的一个也不再独活。同生共死，才显得爱情忠贞。所以，他也死了吗？天宝困惑极了，她想知道答案。于是寻着蛛丝马迹，翻遍了所有史书，却最终发现他不仅活着，还是当今北国在位的皇帝。她死以后，他又活了二十多年，还娶了别的妻子，三宫六院，子孙无数。

        英雄的光环瞬间失去了光彩。天宝觉得失望极了。

        可是少年的脑袋是很容易忘记不愉快的事情。她依旧喜欢英雄，在她的想象中，英雄已经随着他的爱人死去了。至少，他的爱情已经死掉了。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爱情是独一无二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天宝得过一幅画，是在王城的买画的小摊上买的。画里是一位骑着白马的白衣将军。于是照着这画，天宝沉浸在对英雄的幻想里，想象着他一定是英俊潇洒，一定是身穿白色铠甲，骑着白马，踏光而来。

        直到有一天，看到慕容世初跟随慕容将军从边关归来，骑着白马，穿着小一号的铠甲，天宝认定了他就是那个将军。从此心目中的将军有了形状。他不是一个让父王和母妃谈之色变的北国人。他是东疆人。是大将军的儿子。少女春心萌动，朦胧地，天宝觉得自己要嫁给他，要永远永远和他在一起。

        可是永远有多长呢？小小的天宝并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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