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答案
棺椁里没有日夜,四周寂静无声,像一座沉在水底的死牢。
虽然薛遥与林晋桓早已辟谷多年,关在这里不吃不喝再久也死不了。但就是这种漫无目不分日夜的等待才最为煎熬,不如像寻常人一般早早饿死了事。
薛遥觉得自己已经困守在这里好多年,但理智告诉他才到第三天。
他抬起手,在满是刻痕顶盖上再添一道,上好的紫檀木划劈了他的指甲。
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心神一震,似乎与上一个躺在这里的人之间产生了微妙的共感。巨大的悲意无端地淹没了他,使他喘不过气。他似乎看到曾经也有一个人躺在这里,那个人睁眼望着头顶上指甲抠出的残字,心里时而只想求死,时而又下定决心非要活下去不可。
薛遥五指握紧,在棺椁底部留下五道抓痕。
“怎么了?”身边的林晋桓察觉到不对,捻起一丝真气打入了他的天灵盖,薛遥一个灵机清醒了过来。
“无妨。”他闭上眼抬手揉了揉自己有些胀痛的太阳穴,随口问道:“你的伤势如何。”
“恢复得差不多了。”林晋桓道。
这三天里二人大部分时间就是相对着坐着,试图开棺的开棺,养伤的养伤。在此期间薛遥和林晋桓都各自尝试好几次开棺,但谁都无法将顶盖推开分毫。二人甚至勉为其难地放下新仇旧恨同时运功发力,这块棺材板都毫无动静,稳如泰山地压在他们的脑袋上。
但这里面曾经关过一个人,如今棺椁里并没有骸骨,说明这个人很有可能将棺椁打开出去了。
刚被困在这里时林晋桓就有了一个脱困的想法,但他当时伤势颇重有心无力。此刻在一旁见薛遥紧蹙着眉有些不耐烦,于是随口提议道。“混元心法可以一试。”
混元心法并不复杂,不过是一种基础的内功心法,大多用于连通不同的修士的内府。此法需得二人掌心相连,气息相融互通,使得路数各异的内力叠加从而产生更大的力量。
依照目前这个情况来看,此法确有一线生机。但运功二人相互之间须得有充分的信任,否则一人提前撤掌,另一人将会被强悍的内力反噬,轻则重伤,重则经脉尽断而亡。
薛遥有些怀疑地挑了挑眉,不置可否。这个方法他不是没有想过,只是他与林晋桓之间可怎么会有信任。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林晋桓又靠回壁上闭目养神:“反正眼下只有这么一个办法可以一博,试不试由你。”
“来吧。”薛遥想筋脉断绝而亡总比在这里困死好,说着他向林晋桓靠近了一些,朝他伸出了一只手:“敢耍花招我就杀了你。”
漆黑的棺椁里亮着薛遥点的一盏鬼火,薛遥逆着光朝他伸出手,嘴上大放厥词嘴角却微微翘着。
这一幕把林晋桓拖进了经年的梦境里,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林晋桓直起身来,摊开手掌贴上了薛遥的掌心。薛遥的手指是凉的,手心略微有些温度,这使他看上去比竹林境的其他鬼修都多些活人气。
此刻两股不同的气息通过手掌游走于二人周身,相互试探融合,紧接着汇聚在另一只手掌之上。
“来了。”薛遥转头看了一眼林晋桓,被不属于自己的内力游走全身并不好受,薛遥正尽力控制自己不去排斥它。他的后背开始冒出冷汗,脸上血色一点一点褪去。
“嗯。”林晋桓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冲薛遥点了点头,二人齐齐将另一掌贴上头上的顶盖。
鬼气混杂着魔气,这杂糅的气息顿时充满了这个小小的空间。二人的内力之强,仿佛随时要将这个小棺椁炸得粉碎。
薛遥不由自主地抬头望向那些深深浅浅的刻痕,恍然间他像是看到了一个人无处安放的真心。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薛遥觉得那个见鬼的盖子仿佛轻轻地动了一下。
有戏?薛遥挑眉向林晋桓示意。
林晋桓朝他微微地颔首,闭上眼睛,周身魔气更盛。下一刻只听见“嗒”地一声,盖子被推开了一条缝。
薛遥眼前一亮,囫囵咽下已经冲到嗓子眼的血气,咬着后槽牙继续发力。
此刻的林晋桓内心一片漠然。方才内力相通之时林晋桓趁机探了探薛遥的内息,这个鬼修的内息阴冷强悍,和他推断中的完全不同。这个认知像一把刀,快刀斩乱麻地砍断了他刚冒头的念头,像拔了一根无意间扎进肉里的小刺,连痛都来不及感受就被连根拔除。
棺椁的盖子越开越大,妖异的气息源源不断从棺材内流泻而出,引得湖底的一众冤魂齐齐往棺材里探头探脑,又不敢轻易靠近。
林晋桓睁开眼静静打量着薛遥,这双眼这张脸都生得太过无情,细细看来和阿遥长得一点都不像,自己这几天怎么就鬼迷了心窍产生了不切实际的幻想。
一时间林晋桓有些心灰意懒,他不想再留着薛遥的命了。
“林门主。”薛遥的声音让林晋桓回过了神,他看见盖子已经打开了一个足够一个人通过的大小。于是对林晋桓说道:“差不多了。”
“是啊。”林晋桓冲薛遥笑了笑,接着他便说道:“那就告辞了。”
薛遥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林晋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毫无预兆地撤了掌,纵身从棺椁里掠出。
耳边听不到任何声音,有温热的血滴在他的脸上,应该是薛遥的。
“林晋桓!”身后的薛遥咬牙切齿地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之后便没了声响,林晋桓回过身看向薛遥,只见他依旧一手撑着顶盖端坐在棺材中。他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林晋桓,嘴唇紧紧抿着,下巴绷出了一条锋利的弧线。
刚刚被二人联手打开的盖子此刻又一寸一寸压着薛遥往下开始闭合,很快就要重新关闭起来。
这样才对,林晋桓想。没有希望的事就当它从来不曾存在过。
湖里的生魂察觉到了林晋桓的气息又开始蠢蠢欲动,他们拖着步子从四面八方贪婪地向林晋桓围合而来。无数双空洞的眼睛盯着林晋桓,人人都想从他身上撕下一块血肉。
林晋桓想他要走了,这个鬼修耽误了他不少时间,不知道九天门里现在的情况是怎么样。他又想起跌下万断崖之前延清告诉他探访到了关山玉的消息,希望这次可以有所收获。
临走前他无意识地往漆黑的棺椁又望去一眼,眼前的景象让他微微睁大了眼。
他看见棺材内忽然强光大盛,一柄漆黑的剑骤然出现。这柄长剑以雷霆万钧之势强行卡进棺椁的最后一丝缝隙里,蛮横地将棺椁重新撬开。
林晋桓想起来了,是那柄鬼气化成的长剑。此剑身细长,通体漆黑,不是凡器。
棺椁再次被薛遥一寸一寸强行撑开,剑与檀木的相交处发出了刺耳的摩擦声。一片白茫的光亮里林晋桓先是看到薛遥的剑身,再看到薛遥骨节分明的手,接着看到他撒满血的衣襟。
最后棺椁被完全打开,林晋桓看到薛遥的一双眼睛。
薛遥半跪的棺材里,他双手持剑,嘴角似乎带笑,眼睛在强光下又黑又亮。
紧接着他从棺木里飞身而出,带着势不可挡的剑气,举起剑向林晋桓当头劈来。
林晋桓没有闪躲,剑砍在了他的左肩,薛遥也在击中林晋桓的一瞬间就倒了下去。林晋桓先盯着自己滴滴答答流血的伤口,又看向漆黑的剑身,最后他的目光定格在剑柄上的刻着的剑铭上。
少修。
林晋桓想起来了,阿遥的剑也叫少修。
林晋桓望着剑铭,一下子有些反应不过来。他肩上的伤口深可见骨血流不止,血顺着手臂滴滴答答地在地上积成了一个小洼。
“会不会……”林晋桓不敢把自己内心的猜想说完。
林晋桓已经无法思考,他上前抱起不知是死是活的薛遥,也无所谓要不要伪装成鬼修了,转身往出口的光亮处飞掠而去。
这一路他遇神杀神遇佛杀佛,毫无章法。
“如果是他…..”
林晋桓发现自己不敢想下去,无数冤魂像闻着血味的野兽一样,一窝蜂地朝林晋桓涌来,没有休止般争先恐后地撕扯着林晋桓。
“我……”
死而复生这种事他都愿意去相信,林晋桓觉得自己离疯了不远了。
万断崖东面的一座山上凭空裂开了一道口子,林晋桓带着薛遥从地缝里跃出来,二人终于离开了鬼境。
林晋桓浑身是血,他将薛遥小心平放在地面上,便背过身去坐下调息,不再看他一眼。
薛遥早就醒了,但是没有出声。他只是躺在地上看着林晋桓,心里莫名涌起一个念头,觉得自己像认识他很久了似的。
“林晋桓…我…”薛遥此刻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只是望着林晋桓的背影无意识地开了口。
林晋桓的背影瞬间有些僵硬,他佯装镇定的回头看向薛遥。十四年前的薛遥也是这样在一片血泊里喊着林晋桓的名字,下一刻就在他的手上断了气息。
此刻薛遥的眼神和林晋桓记忆中的眉眼再次重叠,这一幕狠狠刺痛了林晋桓,他的嗓子眼里蓦地腾起了一股血腥气。
林晋桓有些茫然地向前将薛遥抱起来,像是替十四年前的自己了却多年的遗恨,亲手将十多年来日夜回溯在脑海里的动作补完,他有些害怕那些无尽的寤寐思服辗转反侧。
“阿遥…”他将脑袋埋进薛遥的颈间,似要填补他所有的遗憾。
薛遥短暂地清醒过来,他一把拍开林晋桓的脑袋,低头咳了一声,不耐烦地说道:“谁是你狗屁阿遥。”
林晋桓这才回过神,将薛遥重新按回在地。他一手护住薛遥的心脉,另一只手强行探进了薛遥的内府。
他迫切地需要确认一个答案。
没过多久,林晋桓就像被抽干了全身力气一样顿住了。他一言不发地呆立在原地,像一尊静默的石像。
因为无论他如何探寻,薛遥的内府中没有一丝一毫关山玉的气息。关山玉是当年林晋桓让巫医谷的秦玉岫放入薛遥的内府里,早已融入了阿遥的骨血,天底下没有任何人能把它取出来。林晋桓不能,秦玉岫复生也不能,神仙下凡也不能。
林晋桓细细用手摸索薛遥的脸,那是一张货真价实的脸,没有任何易容伪装。这个薛遥从里到外就是一个普通鬼修。
他不是阿遥。
林晋桓猛地站起身,脚步不稳似得往后退了一步。他早该知道,他的人生中从来就没有得偿所愿这四个字。
薛遥不想再搭理发疯的林晋桓,挣扎地坐了起来,准备趁机离开。
“我最后问你一遍,你究竟是谁。”林晋桓像是回到了薛遥第一次见他的样子,高高在上,神色傲倨。
薛遥勉强自己站起来,他抬起手狠狠抹了抹嘴角,冷声说道:“竹林境左使薛遥。”
“好一个殷婆婆”
林晋桓在原地踱了两步,串联起了所有线索。他眼里“腾”地升起浓烈的魔气,一时间邪光冲天,状似癫狂。
他必须给自己一个不再执迷的理由。
“以为让你顶着他的名字,学着他的样子,本座就会投鼠忌器吗。”林晋桓人影一闪,周身骤然闪现出数支短刀,薛遥抬手欲挡,但还是瞬间就被钉在地上。
刀刀入肉,薛遥的脊背猛地弓了起来,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薛遥这个名字,熟悉的眼神,傅长春嘴里的四哥,同样的剑铭,不过是一个精心策划的阴谋。
可笑的是自己,居然因为这拙劣的伎俩又重燃了希望,像风沙中即将渴死的人,看见一点点蛛丝马迹就胆敢心生妄念。林晋桓理不清此刻自己内心汹涌的情绪是被欺骗后的愤怒,还是夙愿落空的失望。
“本座当年杀得了他本尊,还杀不了你吗?”林晋桓俯**,手里的最后一把刀已经抵住薛遥的咽喉。眼里看不见一丝光亮。
“你们岂敢!”林晋桓从喉咙里挤出四个字,字字带血。
刀刃冰冷的触感迫使薛遥抬头看向林晋桓,他在林晋桓的声音听出了不堪承受的悲意。开口正准备说些什么,林晋桓已将手里的刀当头斩下,接着头也不回,拂袖离去。
刀锋带起的风沙迷了薛遥的眼,他感觉不到痛。
林晋桓走得很急,仿佛身后追着什么洪水猛兽。
山间突然下起了暴雨,他无声无息地雨中穿行,对追在他身后的暴雷置若罔闻。
够了,他想。
不要再给他一丝希望,让他早些断了这十年来的痴心妄想。那个人早在十四年前就被他亲手杀了。
他再也承受不了百念俱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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